《类似爱情》陈小玄

5、明明，明明

　　顾惜朝未必看不到陆小凤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他更加明白浩园不可能给人拿来玩笑，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憎恨自己的理智与清醒。

　　陆小凤倒了杯热茶给他，像此间主人。这间屋顾惜朝来过的次数不算多，他们都忙着工作，忙着小心翼翼，他没想到有一日会同戚少商之外的人一起来，他再也见不到他，当初是他不要这里的钥匙，如今他永远都只能是这里的客人。
　　陆小凤见他只是发呆，便一直找话来讲。
　　“我同阿戚是双生，不到两岁父母就离异了，他们关系不好，去世得又早，二十几年来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联络上之后，去年在San Francisco见的面。虽然就同刚刚相识也差不多，可毕竟是兄弟，很亲近很谈得来。阿戚提过你们的关系，不能张扬，但他讲很多情绪需要同人分享，我又不在你们的圈子里，这件事希望你别气他。我在San Francisco定居的，你知那里是世界上最自由、最宽容的城市之一，很开放的。”
　　顾惜朝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戚少商张开双臂同一个男人拥抱，离得这么远他却仿佛能感觉到洋溢在他们身上的快乐。“去年六月，在金门大桥？”
　　陆小凤点头，“他好像说过没有同你讲啊。”
　　“我猜的。是啊，他为什么不同我讲呢……”见顾惜朝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陆小凤忙道：“我定了今年是要回来香港一趟的，阿戚讲过很期待你目瞪口呆的样子。”

　　顾惜朝突然站起来，手上茶杯几乎是扔到几面上的，茶水顺着茶几流到地毯上。陆小凤赶忙抽了纸巾去擦，再抬头却见顾惜朝不停地翻自己身上的口袋，像是在找东西，神情焦躁。他问：“找什么，我帮你。”
　　顾惜朝依然头也不抬地在身上仅有的几个口袋里来回翻，“电话，我电话不见了。”
　　“别急，拨一下号码先。”
　　顾惜朝扑向电话拨号，关机的语音提示一传出，他就朝门口跑去。陆小凤赶紧拉住他，“去哪里啊？”
　　顾惜朝道：“中午我饮茶那家餐厅。”
　　陆小凤道：“一支电话，不要紧的，现在很晚了，明早再去吧。”
　　顾惜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嘴里不停地念着“丢了，丢了！”
　　陆小凤看出不对，闪身挡住大门，“十一点了，餐厅已经打烊了！”见他充耳不闻，仍是去开门，再去拉时顾惜朝力气大得惊人，两人拉扯在一处。陆小凤无奈，只得从身后用力箍住他，大声道：“阿戚已经不在了！”他感觉到顾惜朝身体明显一僵，不再挣扎，慢慢靠墙坐下。
　　陆小凤一时也沉默，蹲下来对着他也不知讲什么，顾惜朝却突然抬头对他道：“我把戚少商弄丢了。”

　　顾惜朝电话里有一张他同戚少商的自拍大头照，那是他们唯一的合影。顾惜朝太过小心，也是做律师的职业病，一切都可能成为不利证据，依戚少商的性子就更不能让他掌握，电脑里也没有备份，谁知道哪一天硬盘会崩溃需要修复，谁知道哪一天会被黑客入侵。就只有在自己电话里留了一张，现在也没有了。他突然觉得竟没有任何实质的东西能用来见证自己同戚少商的过去，人不见了，就好像什么也抓不住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把戚少商弄丢了。
　　陆小凤不知道这些，但他看得见顾惜朝蹙着眉笑了一下，眼里全是无助，像个孤独的孩子。他伸出双臂抱住顾惜朝，轻拍他背脊，“一切都会好的。”
　　顾惜朝此刻异常清醒，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戚少商，虽然他们有相似的容貌、微笑和语气，有一样温热的怀抱，会讲同样的话。如果天亮了还要继续活下去，那么就让他糊涂一刻又何妨。
　　他阖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陆小凤的衣角。
　　人生如戏，哪个比哪个更精彩，哪个又比哪个更凄凉。

　　顾惜朝一遍一遍拨打自己的行动电话，一遍一遍听用户已关机的语音提示，明知是徒劳，他依然机械地重复着按键的动作。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转移注意力，却又不能想太多。
　　陆小凤走过来收了线，往顾惜朝手里塞了一样东西，道：“整理阿戚遗物时发现的，很抱歉，看了才知道。我想还是交给你比较好，但希望你能明白，阿戚一定不会愿意让它成为你的负担，相反，它正说明了你没有弄丢阿戚，你们的过去，都在他心里。”
　　顾惜朝在黑暗中抓紧了手中的事物。
　　窗外，夜色中的香港灯火通明。

　　那是一本普通的记事簿，扉页上用卡通体写着——“阿Q正传”。
　　顾惜朝一页一页翻着，他怕看得太慢，因为迫不及待想看到更多的内容，又怕看得太快，不多时便要到尽头。
　　记事簿里可以讲是戚少商的日常记录，只是不像传统的日记，大都没有日期、天气、心情这些东西，有时内容比较多，有时则一页只几个字，但每一页几乎都会有画图，主角毫无疑问是开篇就进行过人物介绍的两个小人，圆脸的一个叫阿Q，卷毛的一个名叫小G。小人的线条很简单，甚至是粗糙，但看在顾惜朝眼里，却无比的生动。

　　第一页，阿Q额头旁画了大大一颗汗珠，远处是卷毛小G的后脑，下面写着——阿Q差点亲到一个男生，真丢脸啊……
　　第二页，中间是卷毛小G，周围有围裙、锅铲、酒杯，后面还有半个圆圈和几条线，看样子是因为画功不好，只好一样样单独来画，下面写着——阿Q发现，那个黄昏记得好清楚……这下事情大条了……
　　又一页，阿Q一脸黑线，丁字路口满页乱飞，一看就是青筋暴露的抓狂样子，下面的字写得乱七八糟——啊啊啊！玉树临风的阿Q！英雄气概的阿Q！右下角“玻璃”两个字被打了个大大的叉。
　　再一页，阿Q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流下两条宽宽的眼泪，还画了颗裂成两半的心，写的是——阿Q今日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有一页画了阿Q好几个表情，惊讶、星星眼还有大笑，旁边写着——阿Q居然有哥哥？应该会像照镜子吧？他的名字真是靓得要甩阿Q两条街，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有几页没有图，只写着
　　——阿Q觉得，小G是有意的，他一定是同阿Q一样，心里都害怕了，才会讲那些话。
　　——都四个月了，阿Q还是很想念小G。
　　——也许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可是，某些基本的准则是根本不用怀疑的，比如贩卖和吸食□□。
　　有一页画了几枚筹码和两棵连在一起的小树，顾惜朝认得那是Double Tree Hotel的logo。下面写着——阿Q今日很开心，又再见到小G。那是爱，不是也许。
　　紧跟着的一页上半部分画着一座大桥，一面横条纹的旗子，旁边写着——在同一天，不同的城市，阿Q又见到小G，要怎么办？而下半部分画了一只圆嘟嘟头顶光圈的小鸡，阿Q则夸张地撅着嘴做出亲亲的表情，写着——凤凰（小鸡？哈哈！）哥哥果然同阿Q一样靓仔，一样讨人喜欢！
　　有一页的阿Q是双眼无神，写着——阿Q同小鸡哥哥讲了好多事，该说？不该说？该说？不该说？
　　有一页阿Q在中间捂着耳朵，周围好几个小人，有男有女，写着——爱别离，求不得，苦不过不懂珍惜现在。阿Q有想，可是没做。什么才算珍惜？现在这样是好还是不好？……我靠再听红袍英子八仔讲韩剧阿Q就可以改走师奶杀手路线了！不要这样啊，还是找张彻和John Woo⑨来看看吧！
　　最后一页阿Q同小G牵着手，脚下两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周围画着几个音符，写的是——我在过马路，你人在哪里？这条路，希望跟你走下去。……不准笑，阿Q才没有肉麻，阿Q只是听歌而已！

　　顾惜朝一边看一边笑，戚少商啊戚少商，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有童心，你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画簿里的内容有些他不知道，比如凤凰（小鸡？）哥哥，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他应该会被他靓到爆的名字震惊吧。有些他是知道的，比如旧金山市居民同性恋比例约为15%，他在当地真的看到不少牵手甚至当街拥吻的同性恋人，看到代表同性恋的彩虹旗迎风飘扬。每年六月当地会举办“男女同性恋自由日”大游行，他选择在那个时侯过去，不是完全没有想法，他潜意识里也想看一看他们的生活状态，所以被戚少商问到时会恼火，像是被别人戳穿心思的孩子一样。他应该也是一样，他想起他在金门大桥问自己为什么要到旧金山来时眨眼睛的样子。

　　明明还映在我眼中，怎么转眼旧了，明明握在我双手中，怎么却成了空。⑩
　　为什么一定要到无可挽回，才知道后悔？可是如果戚少商活生生的在眼前，他又怎么能知道他对他有多么的重要。

　　顾惜朝拿起钢笔，在“差点亲到男生”、“很难过很难过”、“小树”、“大桥”几页的空白处填上日期，他可不记得同他第一次见面是哪天。他嗤笑一声，说道：“小G记性很差，过几天可能会全部忘掉的。”
　　他记性差到连他都会弄丢，可是他又帮他抓住了。

　　顾惜朝一早就出了门，没有惊动陆小凤。他先去了昨日饮茶的餐厅，还调了监控来看，之后又去警局备案，他想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这样做。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的时候，顾惜朝懵然不觉。车子在他身侧急刹，发出刺耳的声音，车主探出身子抱怨，他听不见他讲了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人把他扯回路边。
　　我在过马路，你人在哪里？
　　戚少商，你现在人在哪里呢？
　　戚少商，是我需要你，从来都是，我更需要你。
　　顾惜朝蹲下身，把脸埋在双臂间，泪水汹涌而出。

　　我站在屋顶黄昏的光影
　　我听见爱情光临的声音
　　微妙的反应忽然想起你
　　这默契感觉像是一个谜
　　心里有点急也有点生气
　　你不要放弃行不行
　　我在过马路你人在哪里
　　这条路希望跟你走下去
　　最近我和你都有一样的心情
　　那是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
　　在同一天发现爱在接近
　　那是爱并不是也许
　　可不要忘记你要相信你自己
　　给我一些类似爱情的回应
　　这个世界很无情谢谢你
　　说一声爱你我很想听
　　我们两个人陌生又熟悉
　　爱似乎来的很小心翼翼
　　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相信
　　爱来了这种滋味很美丽
　　这条路应该如何走下去

　　①PTS,Police Training School，香港警察训练学校。
　　②马房，一指马厩，这里指香港色情服务场所，多分布在油麻地、油尖旺、深水埗一带。
　　③泰美斯女神，即Themis，或译泰美思、忒弥斯。泰美斯是希腊神话中代表正义与法律的女神，以头脑清晰见称。她用布蒙住双眼，代表一视同仁；右手捧着天平，代表公平、公正；左手握着长剑，代表正义权威。香港高等法院前面有她的雕像。
　　④野仔，广东话，大意为野种，杂种。
　　⑤Easy come，easy go，英文谚语，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
　　⑥低B，广东话，低能、弱智。
　　⑦DOJ，Department of Justice，律政司。
　　⑧CIB、NB、O记——Criminal Intelligence Bureau，刑事情报科；Narcotics Bureau，毒品调查科；Organised Crime and Triad Bureau，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OCTB，俗称O记。
　　⑨John Woo，吴宇森。
　　⑩林忆莲《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