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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高耸的水泥墙密不透风,一根根钢铁槛栏冷漠地立在我前面,宣告着我的余生。
“1593号,林凡,有人来看你!出列!”
我正望着铁窗射进来的阳光出神,浑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条件反射般站起来,跟在狱警身后。
这么多年了,什么棱角都磨得光滑平净了,剩下的,学会的,是纪律,是服从。
十年前——
“林凡,22岁,于19XX年X月X日至19XX年X月X日期间,在自家中故意杀害延宇等四人,并藏尸多日,且没有尽快自首,判有期徒刑二十年,立刻执行。”
我平静地听着座上严肃的法官宣读的判词,神色安宁。
“你这个贱人!!!我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你就这么夺走了他,叫我们剩下的一家四口怎么活啊!!!”
“我苦命的儿哟!!你看看!!!你看看!!你妻子女儿都在啊!!!你怎么舍得丢下他们啊!!!”
“斯文败类!!整一个浪荡货!!!你赔我老公!!!赔我老公啊!!”
“我要你死!!!要你死!!!”
我沉默,低下头,不敢去看那一双双暴怒、愤恨、绝望的眼睛。如果不是有庭警在维持秩序,恐怕我早就没命步出法庭了。
用我的余生,去偿还。太晚了,是吗?
“进去吧!”
“吱呀——”铁门打开。
我顺着座位数过去,看到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
她看见我走过来的时候,马上精神起来,掠过一丝吃惊的神情。
待我坐下了,她开口问:“你是……林凡吗?”
“是,你是哪位?我记得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我并没有马上离开。
她摇摇头:“那你认识程诺吧?”
我顿时失言,不解地望着她。
她疲惫地将嘴角弧度提起,缓缓道:“这封信,是他写给你的。”说着便把手中的信递过来。
“他可能来不及寄给你,又或者,他不敢寄。他一直都把它藏在抽屉的底层,直到前不久,我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
我从女人口中听到程诺的名字时,就一刻也没平静过了,心潮翻涌。
一字一句地听她继续道,忽然捕捉到“遗物”。
“遗……遗物……?”我试探地问,思想根本是在抵触这个名词。
“嗯,他……他上个月,车祸身亡了……”女人隐忍的眼泪终于崩堤,却还是压抑着声音。
“车祸……程诺……车祸……”我喃喃自语,脑海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死?!最该死的人为什么倒是死不了,好好地活在这儿?真是讽刺。
我盯着信封上苍劲的字体发呆。没有落款,只有收信人林凡的名字。我反复抚摸着,手指的皮肤渐渐摩擦得发热。
“恕我冒昧,这封信我翻出来后,是看过了。他没有让我交给你,只是我觉得,我必须让你了解。”
“谢谢……”我再也没有力气面对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到牢房。
我把信翻到反面,信本来就没有封好,封口完整无缺。我没有勇气取出里面的东西,连捧着信的手,也变得似是负上了千斤重。望了好久,连阳光从我旁边退去也毫不知觉,反是月光的皎辉,偷偷地投了进来。
程诺,那天你藏在法庭旁听席的角落里,我是知道的。你还是不记住我的叮嘱,不是叫你别来了吗?怎么还是来了?听着那些直指我的谩骂,你还对我抱有希望吗?
程诺,对不起,你的婚礼我没能来,你又少收一份贺礼了吧?不过,我不在,你们应该会更尽兴。
程诺,这十年里,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我进来的第一天,蠢蠢的傻傻的以为你会来看我的,直到今天,你也没来过一次。居然十年来我第一次见的,是你妻子。呵,她还告诉我,你出了车祸,走了,永远地走了。
到头来,最狠的,不是我,是你。
09
十年后——
习惯了黑暗的牢房生活,虽然现代监狱人道了不少,但被严苛的律条管治了整整二十年,重见天日时,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对车水马龙的道路感到无比惊慌,穿梭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局促得不能呼吸。
我带着一袋子行李,站在一个公交站点。我默念着信封背后的地址,礼貌地向旁边的一位小姐询问。
那是凌华,也就是程诺的妻子写上去的,她告诉我,我出狱之后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她。
“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这上面的地址在哪里吗?”
“哦,这里是旧城啊!”
她热情地给我指引,看着她的嘴巴不停地张合。可是,我老了,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
语毕,她见我一脸困窘,可能料到我不明白,便掏出纸笔,寥寥几画,成了一张简略地图。
我连忙道谢。她冲我甜甜一笑,神采飞扬。
果然还是年轻的好。
我已经不年轻了,相反,二十年,什么光彩,什么气魄,那种东西,早已不复存在。我现在的模样,可能说成五十岁的年纪也不为过了。
谁都不能把握时间的度量衡,它推着你不得不往前走,即使是万丈深渊,你也要跳。
所以,从前人们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台时光机的话多好,那样就可以脱离时间的控制,把命运掌在自己手中。但这些人何尝想过,就算回到过去,他们能做什么。改变不好的结局吗?但他们就敢肯定另一条路会比原来的路好走?人就是抱有一种侥幸的念头,只有吃过苦头,摔过跟头,才晓得痛,才愿意看清,这个结局有多么不堪入目。
我仔细地按照地图的指向,七转八拐,费了大半天,才找到那个地址的所在位置。
旧城真的很旧,路面坑坑洼洼,墙体剥落严重,狭窄的街道连一辆小面包也难以通过,电线裸露,树木横生,完全让人感觉回到改革开放前的年代。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搬走?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按了按107门牌前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子的女孩,水灵的眼睛疑惑地盯着我:“请问你找谁?”
没等我开口,一个女人边把手蹭着围裙边跑过来,见到我,拉开了铁闸。
凌华的脸上除了多了几道皱纹,头发凌乱了些许之外,什么都没变。我审视了一下自己,不由羞愧。
那个女孩应该是他们的孩子吧,人家一个女人独自把孩子拉扯大也没像自己来得这般落魄。我一个男人,倒是在监狱里养出了这么个孱弱模样。
“林凡,你先坐坐。”凌华转过头去喊女孩,“程琳,这是你干爹,还不快点去倒水?”
我和女孩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不解的神情,我也不过问,她也不多嘴,只是乖巧地喊了一声“干爹”就跑去厨房了。
凌华坐在我对面,首先开了口:“林凡,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微微笑,说:“今天,刚出来,就来打搅你了。”
“你也没吃饭吧,吃了再走。”
饭桌上,我和程琳攀谈起来。她显然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干爹”很不适应。
我问:“小琳今年几岁了?”
“十五岁了。”
我疑惑,二十年,小琳按道理应该二十岁才对啊。
凌华显然看出了我的疑问,解释说:“我跟程诺是在你进去那年结的婚,但我们没有那么快要孩子,所以小琳是五年后才出生的。”
饭后,小琳很懂事地帮母亲洗碗。凌华见得了空闲,便也来到客厅歇会儿。
“你有什么打算?”
我摇头,回答道:“没,可能晚点会去找份工作吧。”
“凌华,你可以告诉我程诺的墓地在哪里吗?”这是我从监狱里出来一直想到现在的问题。
在我出狱的前一个晚上,我把藏在柜子底层的信拿出来,拍了拍泛黄信封上薄薄的灰尘,放在枕头边上。
我暗暗决定,要见程诺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