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65、花开并蒂情难偿

　　听了萧峰这一番话，众人都心头大震，沉香更是咬着唇低下头去，那些真相……是啊，就算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的……有些真相往往会被尘封起来，要用心去看，去体会，如果他们当年明白这点，又怎会发生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事……他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身子被一只手推了一把，因为没防备，所以没稳住身形，踉跄着上前了两步，耳边又响起韦护那有些调侃的声音：“你怎知传闻有假，我告诉你，传闻都是真的。这就是杨戬那好外甥，你倒问问他，他舅舅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杨戬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见到沉香咬唇低头，面色通红，就觉得他这玩笑开得过了，这人就是喜欢有事没事儿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这样真的很好玩么？他斜了韦护一眼，示意他莫要再说下去了，见韦护听话地闭了嘴，他自己那个奇怪的想法到是越来越盛，别无它求，只想试一试……
　　他轻摇墨扇，神情有些放肆，淡淡说道：“如若杨戬真如他们所言，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萧兄可愿认下我这个兄弟？”
　　“呵呵……”萧峰笑了，声音苍凉，“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善恶本就难分，何来十恶不赦？人人都说善恶一念，其实善恶也在一眼。佛看成佛，魔看亦成魔。各人立场不同，眼中的善恶亦是不同。佛云：众生平等，原是空谈……”想到宋辽之间互相残杀的惨状，他心中悲痛莫名，宋人眼中，契丹人都是恶人，契丹人眼中，宋人又何尝有几个好人？最终把他这个生于契丹却长于南朝的人，生生逼到了夹缝之中，无地存身，只能自尽。可见是非善恶，在世人的众说纷纭下，也不能一概而论。他看看杨戬，又看看沉香，说道：“世人都说二郎神镇妹杀甥，不顾人伦，手段卑劣，可世人何曾想过，他只是做了身为司法天神应做之事，他那妹妹本就罪犯天条，他若不管不顾，岂不是徇私枉法？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本朝有个包青天，他也曾亲手铡了自己的亲侄，人人都赞他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他看着杨戬，忽然脸上悲悯之情尽去，轻松地“哈哈”一笑，“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六亲不认了呢？”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皆是一怔，当初他们选择帮助沉香劈山救母，就是因为觉得杨戬六亲不认，罔顾人伦，可他们几曾想过，三圣母的确是违背了天条，杨戬只是当其职，谋其事，做了一件身为司法天神该做之事，森森天规之下，他只是个执法者，假如他放了三圣母，他何尝不是徇私枉法，为何当初他们就想不明白这点呢？今日陡闻萧峰所言，沉香等人顿觉如梦初醒，今日他们会觉得愧对杨戬，只是因为当日杨戬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他们，但如果杨戬没有那样做呢？没有改天条，没有救出母妹，依旧做着他那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一切真相只停留于表面，就像当初他们亲眼看到的那样，他们还会继续恨他吗？答案是肯定的。他们会继续恨他，会一直觉得他只是个为了权位不折手段、冷血无情的小人罢了。
　　“你也逼我，你和你娘一样，都逼我！”沉香记得，在刘家村的小湖畔，杨戬咬着牙，对他说出这句话。是啊，一直以来，他们都在逼他，他们不过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评判善恶，论断是非，他们忘了天规才是治理三界的准绳，谁逾越践踏了它，谁就是错的。什么孝感动天，什么情动三界，都是错的。可笑的是，他们一群犯了错的人竟然都会义正词严地去指责一个没犯错的人，他们凭什么认为杨戬执行天规就是错的，修改天条才是对的，真是太可笑了。如今萧峰之言提点了他们，正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沉香用尊敬的、钦佩的眼神看了萧峰一眼，这样的见识和胸襟让他们这些人无地自容，不愧是兄弟，纵然隔了那漫长的三千余载岁月，纵然此刻相逢却不相识，竟还能相知如斯……
　　相知……真是完全的相知……萧峰的一番话让杨戬始料未及，那么多年来，他都不曾奢望过别人的一丝谅解和信任，包括母亲的、妹妹的、外甥的……还有兄弟的……今日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试上一试，他是做好心理准备的，他觉得大概萧峰会如同大多数人一般，不耻他的所作所为，孰不料，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觉得心中的热度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血液也沸腾起来，若不是他素来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早就大跳大叫一番了。
　　当然，控制不好情绪的也不是没有人，韦护听了萧峰所言便抚掌大笑起来：“萧兄真是好见识，听君一袭话，胜读十年书啊！既如此，你也不必推辞了，就认下他这个兄弟吧！”他正立于杨戬身后，便顺势推了杨戬一把，他知道，杨戬盼这个兄长可是盼了几千年了。
　　杨戬被他一推，向前冲了一步，随即稳住了身形，他有些尴尬，讪讪地望着萧峰，惊讶地发现他的脸色又一分一分地凝重起来，莫非他终究是不愿意认下他这兄弟？他自嘲地笑了笑，正待出言告诉萧峰，让他不必为难，自己不会勉强于他的。不料对面那条大汉竟是身形一矮，单膝着地，向他跪拜了下去。杨戬一惊，急忙上前几步去扶他，虽说轮回了一世，可眼前之人怎么说也是他的兄长，长兄如父，古来只有弟拜兄，哪有兄跪弟的道理？这等大礼，说什么他都承受不起。
　　“萧兄，你这是为何？如若不愿认杨戬为弟，尽可直言，不必如此。”杨戬显得有些惶恐，他以为萧峰是不愿接受他这个弟弟而向他下跪致歉，这等大礼，他如何受得起？把住萧峰的手臂，用力向上一提，便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不料萧峰竟也是拼力抵抗，硬是牢牢地钉在了地上，这下杨戬更是大惊，他怕伤了他，没有用法力，但一个魂魄能扛住他这一提一拉，着实令他震惊不已，难道兄长身上也有潜在的、与身俱来的法力，仙凡结合之子，根骨毕竟比那凡夫俗子更胜一筹。
　　“萧兄……”见他不起，杨戬正待再行相劝，却被萧峰打断了：“萧峰这一跪并非为此，真君不要误会。”
　　“那你是……”杨戬有些不解，“不管为了什么，你都起来再说。”看着自己兄长长时间地跪在自己面前，他实在无法忍受，怕他再行抗拒，又不敢去拉他，杨戬的语气显得格外焦躁起来
　　萧峰紧抿了唇，看了阎罗一眼，缓缓说道：“萧某这双手上沾染了无数生灵的鲜血，无论是当牛作马还是永不超生都是应当的。只是，萧某既和真君一见如故，便不知羞耻一回，求真君帮一个忙。”他性子素来极是坚硬，说出这个“求”字真比杀了他还难。如今居然当众说出了这个字，可见这件事在他心中的份量。
　　“萧兄请说，但凡杨戬能做到的，一定尽力。”他实在不忍萧峰就这么跪下去，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杨戬也有一事请萧兄帮忙……”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韦护更是暗自赞叹，杨戬，你居然在这个当口和自己久别重逢的兄长做起交易来了，你还真不是吃亏的主儿，传说中的二郎显圣真君果是名不虚传的精明！
　　萧峰也觉大奇，人家是天庭敕封的正神，有什么忙要自己一个鬼魂帮的？杨戬见他神情有些迷茫，微微一笑，说道：“请萧兄帮杨戬一个忙，有话起来说吧！”
　　哦，众人相视一笑，原来他竟是为了这个。
　　萧峰听他如此说，也就不再坚持，从地上站了起来，说道：“真君既如此说，那萧某也不再客气。萧峰想求真君，为阿朱和阿紫寻个好去处，她二人生前皆被我所累，以致夭亡。萧峰欠她们的情债，三世难偿！只要她二人来世能过得幸福快乐，让萧峰怎样都成。”说到此，他神情凄楚，隐约间，杨戬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泪意，究竟是什么人能让这条响当当的汉子泪光浮动，能让他放下所有的尊严来求自己，杨戬疑惑地看了阎罗一眼，问道：“这阿朱、阿紫是何许人也？”
　　那阎罗听他动问，脸上立时现出一副谄媚样儿，讨好地走到杨戬跟前，想贴近他耳边与他细说，却被杨戬嫌恶地避了开去，低声喝道：“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地说出来，你大声说便是。”
　　那阎罗本想显示一下与他的亲近，借机讨好，却不料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自讨没趣，只得退后两步，垂首躬身禀道：“回真君的话，那阿朱阿紫便是与萧……”这次他终于想到萧峰是杨戬兄长，不敢直呼其名，却不知该称呼他什么好，楞了下，只得以“他”代替，“……与他前世有情缘孽债的姐妹二人……”
　　“哦！”杨戬恍然，心中苦笑，大哥啊大哥，你一个不懂风月之人，也能招来两个红颜知己？还是一对姐妹花儿，这真是有点难办啊！手中的扇子“唰”地一合，杨戬对那阎罗喝道：“你把那与他有情缘纠缠之人都召来，我要见见！”
　　显圣真君有令，那阎罗哪敢怠慢。当即催动法诀，衣袖一挥，眼前便出现三个魂魄——两女一男。那紫衣姑娘一看到萧峰便扑了上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亲呢地叫着“姐夫”。萧峰登时满脸尴尬，轻轻地把她推了开去，望着跟前的红衣姑娘，一脸的歉疚之色。那红衣姑娘嘴角微微向上翘着，伸手理了下有些凌乱的云鬓，笑容有些勉强，但脸上洋溢的仍是温柔和谅解，她和萧峰对望了一眼，两人的眼中同时现出爱怜和无奈。那紫衣姑娘见二人深情对望，有些不忿，虽被萧峰从怀中推开却仍是攀着他的手臂，不停地摇啊摇啊摇，兀自甜腻腻地叫着“姐夫”。她边叫边看那红衣少女，得意地一笑，满脸皆是挑衅之色。那红衣少女并没有因她的无礼而着恼，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头。反倒是紫衣少女身边那个灰衣少年见此情状，眼内似有怒火喷涌，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双手紧握着拳，浑身颤抖。萧峰无法，只是任凭那紫衣少女攀臂娇嗔，却不去瞧她一眼，他眸中满满装着的都是那个红衣少女。
　　这四人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除了韦护瞧得兴味盎然，其他人脸上都有些错愕。韦护笑嘻嘻地上前，正要出言讥嘲，却被杨戬一个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虽已不语，但他却仍掩嘴偷笑。
　　杨戬对这四人的关系也犯了糊涂，方才看萧峰的生死薄时只了解了个大概。那生死薄上对萧峰这段情缘只提了寥寥数语，搞得众人都找不着头绪，又不能当面询问，免得让萧峰为难。杨戬寻思着，转身对那阎罗说道：“把他四人的生死薄都借我一观，可否？”
　　那阎罗哪敢拒绝，只得施法调来了四人的生死薄，交到杨戬手中。杨戬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神色越来越凝重，那阎罗开始还讪笑着在杨戬跟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见他面上又泛起严霜，吓得倒退了一步，大气都不敢出。
　　“啪！”杨戬翻完了这四本生死薄后把它们重重地甩到了地上，那阎罗一个激灵，哆嗦了一下，“噔噔噔”又后退了好几步，他觉得这时候还是离杨戬远点好，比较安全，只是四周比较空旷，无处躲藏，退到墙角边便无路可退了，无法，他只得倚住墙瑟瑟发抖，恐惧地望着杨戬。
　　杨戬冷着脸，不言不语，独自看着地上的四本生死薄怔怔出神。看完了它们，他终于理出了些头绪，原来，自己的兄长，这一世的命运也是如此多舛，自幼失怙，为仇人所养，又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还亲手杀死了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姑娘，无论是谁都会被这样的命运逼得生无可恋的……这样的感觉他曾经也有过，天地之大，无处容身，活着只是为了那些责任，责任完结，这天地，原也无可留恋了……
　　“阎君！”沉默良久，他突然低喝了一声。
　　那阎罗听了，急忙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跟前，身形尚未稳住，便软倒在地，一连串地磕起头来：“真君息怒，真君息怒……”
　　杨戬面沉如水，用扇子指指地上的那四册生死薄，森然问道：“这都是他让你安排的么？”
　　“他……”那阎罗一时之间不知杨戬口中的“他”所指何人，略一怔忡，随即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应道，“是……是玉帝……这都是玉帝吩咐安排下的，与小神无关啊……”这时候当然撇得越清越好，免得横遭不测，何况，关于萧峰命运，的确是玉帝让他作的安排。这是玉帝的旨意，他又岂敢违抗？
　　玉帝……杨戬原本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浓浓的恨意，伤害他的亲人，这是他最不能原谅的……那死物真是很精准地把握住了他的软肋，让他痛不欲生真这般有趣么，居然连一个投胎转世的人都不放过……不，我命由我不由天，就算是天注定的，我也要去改变……
　　“阎君……”杨戬脸上添了一抹邪媚的笑，看上去有点不怀好意。阎罗凭自己和这位前司法天神打了八百年交道的经验来判断，他脸上闪显出这样一抹笑时，自己就要倒霉了。他蜷着身子向后倒爬了几步，不敢再看杨戬，垂下头去，那头越垂越低，几近贴到了地面，身上的冷汗越聚越多，瞬间布满了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滴在地面上。
　　“阎君，我想让他还阳，不知阎君可否行个方便？”杨戬用墨扇一指萧峰，口中虽是恳求之词，语气却是十分强硬，宛如命令，哪有半分求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