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64、相逢同是悲凉

　　众人都是头一回来到这个地方，充满了新鲜好奇之感，原来，世人轮回之所是这样的。一跨入洞门，他们就有回身逃出去的欲望了，开阔敞亮的大厅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人，不是，全是鬼，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集市一般，吵得人头大如斗。
　　杨戬剑眉深锁，方才想着快要见到兄长了，激起心中的万千涟漪，有些欣喜，有些激动，甚至还有些彷徨，如今却被这闹哄哄的场面弄得烦躁莫名，有多少好心情，也瞬间被一扫而空。
　　阎罗见他们都脸色不好，心下害怕，只得躬身弯腰解释道：“各位上仙，这轮回司中徘徊不去的魂魄都是孽缘缠身，无□□回的。要在此地了断前缘，方能去投胎转世，是以嘈杂了些，吵到各位上仙了，望各位海涵。”
　　众人向内望去，果然一堆一堆的尽是痴男怨女，有些一个男子被一群女子围着，争吵不休；有些一个女子夹在两个男子之间左右为难；还有些几男几女在那里分说辩解着……众人哪里见到过这种场面，都觉头痛异常，尴尬不已，人人都看着杨戬，仿佛要他拿个主意。
　　那猴子更是大笑着念起佛来：“阿弥佗佛，善哉善哉，杨小圣，看不出来，你那大哥还是个多情种子啊！”
　　明知这猴子有意挖苦，杨戬却无可辩驳，苦笑不已，他也搞不明白，怎么一向老实本分的兄长竟会被孽缘缠身？只悄声向阎罗问道：“哪个是萧峰？”
　　阎罗看了看眼前这满满一厅堂的魂魄，仔细分辨了一阵，伸手往厅堂右上角落一指，说道：“回真君，在那边。”
　　众人均遁着阎罗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被六个衣衫、容貌各不相同的女子团团围住。那些女子看着年纪虽已不轻，却个个都是徐娘半老、风韵尤存，或高贵淡雅，或英姿飒爽，或娇媚可爱，或甜腻生香，口中不停地轻唤着“段郎”，正可谓是西子王嫱，各有千秋。
　　那男子生得也是浓眉大眼，神态威猛，轻裘软带，颇有王者之风。这样一个人，本应让人望而生畏，不料他神情间全无半分威严，却有着七分戏谑、三分轻佻，微眯了眼，嘴角轻轻地向上勾着，仿佛很享受那些女子的牵扯纠缠。软玉温香中，风光旖旎，香艳无俦。
　　这样的情景让杨戬等人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措。孙悟空更是指着那男子，半天方憋出一句话来：“杨……杨……杨小圣，这……这……这就是你兄长？”
　　韦护也大笑起来：“杨……杨戬……你大哥他……他……怎么会……咦？不对呀？”
　　“哪儿不对？”杨戬和孙悟空的声音同时响起。不同的是，一个声音很疑惑，一个却是明知故问。
　　韦护见杨戬脸上显现出的笑意，便知他又要借自己的嘴说话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此人看起来年将半白，那萧峰却只有三十三岁，看着年纪不对呀！”
　　杨戬点点头，看了阎罗一眼。韦护会意，冲上前去，一把掐住那阎罗的脖子喝道：“你小子撒谎了吧，居然敢骗我们……”他话未说完，那阎早已吓得全身哆嗦，手足瘫软，结结巴巴地好容易凑齐了一句完整的话：“小……小神哪敢欺瞒各位大仙，绝对不敢！”
　　韦护见他言辞恳切，料他也没那么大胆子，松开了按在阎罗脖子上的那只手，指着那个被六个妇人围在中间的男子，厉声问道：“他可是萧峰？”
　　阎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神一看，便知他们认错人了，长长地呼了口气，讨好地说道：“大仙认错人了，那是大理镇南王段正淳，他和六个女子纠缠不清，至今七人都不能重入轮回。”
　　“你废话那么多干嘛，我们对这什么大理镇南王没兴趣，我们只想知道哪个是萧峰！”韦护对他的回答很是不满，这个什么镇南王的跟他们没关系，他们只要找到萧峰，那是杨戬他哥。
　　谁知那阎罗竟是十分地不知趣，还喋喋不休地往下说：“这个镇南王可跟萧峰有莫大关联啊，他的两个女儿和萧峰情缘难解呢……”他还想往下说，却被伸到面前一个拳头吓得闭了嘴，伸手往里一指，众人的目光跃过那一男六女的遮挡，方才看清，角落里站着两男两女，都是默不作声。
　　“阎君……”沉默了许久的杨戬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想要个僻静之所和萧峰见面，不知阎君意下如何？”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阎罗不住点头。他自是知道，如此闹哄哄的地方实在不宜他们兄弟相见，便捏了个法诀，袖子一挥，所有魂魄消失无踪，只剩下墙角那个高口阔鼻，身逾七尺的男儿。
　　“阿朱，阿紫……”他的声音有些惊慌，面上却依旧镇定，扫了四周一眼，除了门口那一群人，整个厅堂变得空空荡荡的，不见人，也不见鬼。一种与身俱来的本能让他警惕了起来，死死地盯住门口那些人，要是他们有什么异动，便立即先发制人，只是他全然忘了，他如今只是个鬼魂。
　　杨戬当先向他走去，见他全身处于警戒状态，一付蓄势待发的模样，暗自赞了一声。他强压住澎湃激荡的心情，走到萧峰跟前，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后，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前这条汉子，浓眉大眼、目光如电，顾盼之际，极有威势，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那满脸的风霜之色。看着他，杨戬有些心痛。大哥，这一世的轮回，想必你又吃了不少苦吧……眼内潮气逼人，眼前一片模糊，记忆里满是那个叫着自己“小戬”，时时不忘炫耀腱子肉的少年……情难自禁间，一声“大哥”便要冲口而出，看了看站在身旁、一脸哀求神色的阎罗，又把这一声生生地吞了回去，刹那间，顿觉满嘴苦涩。
　　萧峰本是全身戒备，但看到立于眼前的这个风采卓然的男子，却不由得放松下来。他好像没什么恶意，眉梢眼角间洋溢的全是温暖。这个人……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看到他，就像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
　　“你是……”萧峰迟疑着开口问道。
　　“我……”该怎么对他说呢，杨戬有些踌躇，这千言万语的，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众人见他不语，也都是默不作声，只有那阎罗不识好歹地喝道：“这是二郎显圣真君，你还不快上前见礼！”他似乎忘了眼前之人是杨戬的兄长，想着自己也是堂堂的地府统治者，居然轻咳一声，正正衣襟，摆起架子来。
　　“你又是什么人？”俗话说相由心生，萧峰见他形容凶恶，神情傲慢，心生厌恶，口气便也不那么友好了。
　　见他一个魂魄，竟然敢以如此不客气的口吻对自己说话，阎罗心中有气，阴沉地说道：“我便是掌管这地府的阎君，人世间的生死轮回都归我掌管，你也不例外！“
　　“哦，是吗？”阎罗的话激起了萧峰心中的傲气，他冷哼一声，昂然道：“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掌控萧峰，无论是人间的君王还是地府的阎王！”这番话说得举座皆惊，众人看看萧峰，再看看杨戬，恍然大悟，这二人不愧是亲兄弟啊，这般睥睨天下的傲气真是如出一撤，莫非是他杨家遗传的？
　　众人以为杨戬会因为阎罗对萧峰的无礼而生气，不料他只是斜睨了阎罗一眼，而后对萧峰微微一笑，问道：“阎王掌管生死无常，你得罪于他，就不怕他把你投入畜生道，让你来世当牛作马么？或者，他可以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些，你都不怕么？”
　　萧峰哈哈一笑，慨然说道：“千古艰难唯一死，萧某已然死了，还怕这些作甚？当牛作马也好，永世不得超生也罢，萧某都不在乎。更何况……”他脸上忽现悔恨之色，虎目含泪，无比歉疚地说道，“更何况，萧峰在聚贤庄残杀生灵无数。雁门关外，又累得无数生灵惨死，这一切，就当是对萧峰满手血腥的报应好了。”
　　唉，杨戬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在聚贤庄，你一时意气用事，杀了不少无辜的生灵，确然是错了。至于雁门关外么，你是为了天下生灵，消弥两国战祸所至，原也无需自责。你说得对啊，千古艰难唯一死，你既已自裁，这前一世所犯下的罪孽，便都该一笔勾消了。是也不是，阎君？”他前面还在对着萧峰感慨万千，说到最后，却是把头转向阎罗，微眯了眼，看着他，满脸皆是威胁的神色。
　　阎罗是见过他这副神情的，当年，他威胁他给沉香添二十年阳寿时，也是今日这副表情。他自然知道，二郎神要是用这神情跟你说话，你若不应，就会倒大霉了。
　　“扑通”一声，阎罗跪翻在地，一边磕头一边不停地应承道：“是，是……真君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笔勾消，一笔勾消……方才是小神管不住自己嘴，可不是多话了……”他说着，竟“噼噼啪啪”地抽起自己的嘴巴来，把萧峰看了个莫名其妙，他疑惑地望着杨戬，暗想，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居然连这堂堂地府之主也如此畏惧他？
　　对于阎罗的自击耳光，哪吒等人看了均觉十分解气，想到当年他也是对杨戬施加毒刑的刽子手，都巴不得他这样打下去呢。是以，他们都对杨戬让他们去扶阎罗起来的眼神置若罔闻。无奈之下，杨戬只得亲手将阎罗从地上拉了起来，谦逊地说道：“阎君不必如此，杨戬承受不起。”他还有事儿要他帮忙呢，自然得客气三分。
　　不料，他这份客气又把那阎罗吓得够呛，二郎显圣真君向来以冷傲霸道称著三界，几曾如此谦卑过？他双膝一软，差点又跪倒在地。
　　萧峰见了这等情状，更觉大奇，终于询问出声：“你们都是神仙？”他纵横江湖多年，什么没见过，不过，这神仙到是第一次见。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死了，见到神仙见到鬼都没什么稀奇的，一句话问出口，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不好意思地讪讪而笑。
　　杨戬点点头，依然笑容满面。
　　萧峰见他额生流云金纹，又想起那阎罗叫他二郎显圣真君，不由得又问了句：“你就是二郎神？”
　　不待杨戬答话，那猴子就跃了上来，抢先回答道：“是啊是啊，他就是那杨小圣，俺是那花果山的齐天大圣，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齐天大圣？孙悟空？萧峰看着眼前这只活蹦乱跳的猴子，哭笑不得。生前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神仙鬼怪，死后倒是见了个遍，原来所谓神仙，也就这样嘛！他忽略掉眼前那只闹腾的猴子，只是望着杨戬。这个二郎神生得玉树临风，丰神如玉，脸上的笑容还如此温暖，完全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凶神恶煞，不近人情，而且……似乎……似曾相识……
　　“原来二郎神竟是这个样子的。”萧峰一时失神，喃喃自语。
　　杨戬失笑：“那萧……大哥认为二郎神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这声大哥他方才就想叫出口了，碍于玉帝的圣旨，一直憋着。如今虽然带了个姓，但这声“大哥”终是叫出了口，杨戬顿觉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一齐涌了上来，眼底泪意泛滥，为了不失态，被他强逼了回去。
　　“你叫我什么？”杨戬的这声“大哥”让萧峰一愕，心中热流涌动，暖意骤生，仿佛这里不再是阴气森森的地府，而是回到了暖意融融的凡间。这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不是没有做过别人的“大哥”。生前，他也曾有过两个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结义兄弟，可是今日这声“大哥”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空间穿越而来的，叫得他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这样的感觉，从来不曾有过。他搜索着记忆，眼前这个“神”，真的是在某个时空中见过的，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见这兄弟二人互望着怔怔出神，韦护大感有趣，也跳了上来，笑嘻嘻地对萧峰说道：“他叫你大哥呢，你快认下他这兄弟吧！“
　　“这……这如何使得……”萧峰觉得有些为难，人家是天庭正神，自己现在不过是个鬼魂，如何高攀得起这“兄弟”二字。
　　“怎么？使不得么？”韦护一拍脑袋，故作如梦初醒状，“哦，我知道了。你是嫌他不是好人，对吧？这家伙手段凶残，劣迹斑班，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人。跟他结为兄弟，有损你萧大侠的清誉啊！”
　　正如他所言，这一百年来，杨戬在凡间的形象实在不怎么样。沉香劈山救母的传说已经深入人心，是以市井流传着的都是杨戬不折手段，镇妹杀甥的故事，这些传说，萧峰生前从那些说书人的嘴中已经听了无数遍。因此，方才听那阎罗说，眼前之人便是那手段狠辣的二郎神，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说中凶神恶煞一般的人物，居然长得如此温文尔雅，俨然一个俗世翩翩佳公子，哪是什么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
　　杨戬见萧峰又呆呆地望着自己，忽然间，心中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轻咳一声，对萧峰淡淡言道：“怎么？萧大侠真是怕杨戬的作恶多端累了你的清誉，因此，不愿认下我这个兄弟？”
　　萧峰被他问得一时语塞，半晌，方缓缓摇头，叹道：“萧某也不是什么好人，滥杀无辜，欺君罔上，胁迫义兄，不忠不义，哪有什么清誉可言？何况，世人传说，大都是添油加醋，未必是真。”想到自己受的那些冤屈，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满脸尽是沧桑，“世人愚钝，都说眼见为实，其实，就算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的。”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信任，他觉得眼前这个“神”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般不堪，大概是因为他从他那深邃的眸中看出了一丝与自己相同的悲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