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6、风雨泣 惊涛拍岸

　　整整月余，瑶姬除了入睡片刻也离不得哪吒。哪吒若是离开了她的视线，她情绪就会变得很烦躁，时而恐慌，时而暴虐，甚至还会失控地掴自己耳光，口中不停地说：“你为什么打他，为什么打他，该打的是你自己……”吓得哪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沉香却是出奇地淡定，他每日如同照顾婴儿一般照顾着自己的母亲，伺候她的吃和睡，也不多语。从来不去阻止瑶姬的自残行为，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们都是罪人，难道不该接受来自他们自己灵魂深处的惩罚？况且瑶姬很抗拒他，似乎只认可哪吒一人抚慰，也就只能把她交给哪吒了。
　　哪吒仿佛抱了一颗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自己长期扮演杨戬大哥留在华山照顾瑶姬吧，但她毕竟是杨戬大哥的娘，又已是这等模样，终究不忍弃她而去，只得找沉香前来商议：“沉香，瑶姬仙子和三圣母这等模样总不是办法，尤其是瑶姬仙子，她是天庭的女仙之首，若是被那死物有所察觉，恐怕牵涉甚广。”其实他们谁都不怕被牵连，只是不能让杨戬八百年心血毁于一旦，杨戬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得令他们不堪重负，若是因此将杨戬数百年经营尽数毁去，那么他们这些人纵是百死亦难赎其罪。新天条出自杨戬之手，那死物虽心知肚明，却无实证，若是瑶姬迟迟不归或以这种状态回归天庭，难免真相暴露，那岂非受之于柄？
　　沉香默然得点点头，依旧不语。
　　“沉香，我想带瑶姬仙子去昆仑，去找杨戬大哥，见到杨戬大哥，或许……或许能让她清醒过来……”哪吒试探性地问道：“你要不要也带三圣母一起去，也许……”
　　沉香缓缓摇头：“不了，你带外婆去吧，我和我娘就留在华山，我娘这样也挺好，不记得了，便不会再痛，见了舅舅，也别提起我们，他若是问起，就说……我们……都好……”他口吻依旧平淡无波，仿佛这都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可哪吒听来却倍感凄凉，眼中酸涩，强忍泪水。
　　“你明日就起程吧，今晚帮我照看下我娘，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办。”沉香扯了个极为勉强的笑容，目光飘向放在桌案上的茶盘。
　　那是父亲送给母亲的沉香木茶盘，他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沉香木坚硬如石，却比岩石更具韧性，极难破碎，其中暗香浮动，久经岁月后，香气更显浓郁，但若是仔细回味那股弥香，便能嗅出一缕淡淡的苦涩，恐怕只有这气味才是父亲和母亲感情的真实写照吧，沉香苦笑，什么金坚玉润呀，都是笑谈，而他自己，便是这个笑谈的产物，岁月悠长，物极必反，时间的沙漏能将爱情最初的甜蜜慢慢过滤，只剩苦涩。
　　微仰天，夜色暗沉，乌云骤起，已掩住那轮孤高清冷的华彩，只有几颗小星发出微弱的光芒，那横隔银河的牵牛织女星，成为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爱情的追往，让人感动莫名，泫然涕下。这样的爱情，却也难抵银河经年冰寒的洗涤，所谓爱情，早已在长河中消失怠尽，剩下的，只有彼此的煎熬，只有恨！水镜中的王母满意地笑了，她看到了她预知的一切，或许上古大神是对的，只有死物方能永恒地统治三界，维系三界的平衡，他们没有情感，也就不会彼此惦念与伤害。被人津津乐道的只能是传说，而并非真相，这些传说中也包括了他的父母，沉香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笑话，大笑话。
　　小玉，他的笑容忽然一僵，成婚三载，他们甜蜜如初，但若是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呢，又会如何？是否会也像牛郎织女和他的父母一样，相离，相弃，相残？唉，这一个月来，每次梦回，他总能看到那一袂粉，触不及，摸不到，最后拥有的仅剩梦醒后的凄凉。
　　“沉香……”月余来，哪吒眼中的沉香无悲无喜，神情淡漠，如同罩上了一层坚硬的面具，像煞了当年的杨戬，此时见他满面笑容堆砌却难掩眼中悲凄，情知他大概触及心中所痛之事，小玉么，自从折回华山，他便再没看到那一袭粉，几次开口想问小玉的下落，却终觉难以启齿。
　　“沉香，你去吧，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瑶姬仙子和三圣母的。”哪吒目送沉香出了门，桌案上的茶盘不见了，他听百花仙子说过，这是三圣母和刘彦昌的定情信物，沉香是要去找他父亲么，他要去做什么？从破了灭神阵，刘彦昌就再没出现，去了哪里，回刘家村了么？不对，方向不对，沉香驾云往西南而去，而刘家村却在华山的东北方。西南方？莫不是灌江口？他去那里做什么？难不成去找梅山兄弟的晦气？
　　灌江口月色清朗，涛声阵阵，绝浪翻滚，皓月明华下，颇有些卷起千堆雪的气势。真君庙便筑在江口不远之处，那庙宇占地甚大，杨戬任地仙时处事公证严明，积下功德无数，深受百姓爱戴崇仰，所受香火鼎盛一时，绝无二处。只是他任司法天神后，为达目的，屡造冤案，尤其是近二十余年来，所作所为更成为人神诟病的对象，香火日冷，庙宇也有了破败之象，墙垣半壁，枯草遍地，门残瓦碎，窗棂洞开。
　　沉香踏入殿内，萧瑟之感扑面而来，外面月色溶溶，庙中阴气阵阵，重重黑暗交叠在一起，沉香竟觉得双目不能视物。突感脚下一绊，一个趔趄，低头凝视，竟是梅山老大。只见梅山六怪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上，酒气袭人，鼾声震天，口中还交替呓语：“二爷，二爷……”沉香微微皱眉，露出厌恶的神色，绕过他们，来到供奉的神案前。那是舅舅的神像么，一点都不像，样子看上去还怪怪的，此时沉香纵然惆怅满怀，看到这怪模怪样的杨戬也禁不住会心一笑。神像很干净，没有丁点儿灰尘，可见有人日日擦拭，还擦拭得相当仔细。只是神案上尽是香灰，香炉被撞翻在地，蜡烛凌乱的散在四处，还放着小半坛透着淡淡香草味儿酒，掬一口，寡然无味，却又醇烈无比。弹指流年！这味道在伏羲水镜中直刺他的咽喉，并早已溢满肺腑，当初舅舅就是用它来封印小玉的记忆的。
　　“他们每天都喝成这样，”从后殿转出一个人，一身玄衣，长发遮脸，他走到沉香身边，抬起一只手整理擦拭神案，另一只袖内空空如也，衣袖随风摇曳。沉香适才进殿有点心不在焉，竟未发觉地上躺着的只有五人，梅山老六并不在内。
　　“可是这样有什么用呢，他们……当然还有我……我们只是一群懦夫……二爷不要我们是对的……我们……不配……”梅山老六低着头边擦边自语着，擦得很专注，根本不去理会身边的沉香，直若沉香不存在一样。他的声音愈发飘渺起来，“是我们背弃了当年的誓言，我们都是罪人……呵呵……不人不鬼……不生不死……这样……挺好……”他依旧不紧不慢地擦着，一阵幽风从残窗袭入，吹散了他额前的发丝，沉香见他目光空洞，嘴角勾勒出一抹奇异的笑，惨淡的月光映照出他分外苍白的面容，不禁不寒而栗，这哪是什么真君庙宇，分明像十八层地狱。
　　“我想……我想要点无忧草……这里应该有吧……”过了半晌，沉香方讷讷说道。
　　老六身子一颤，猛一抬头，冷冷地目光射向沉香，盯了一阵，手一扬，摄来一束青草递给沉香。幽香袭人，和弹指流年如出一彻。沉香微一拱手，驾起筋斗云往刘家村方向飞去，身后响起老六凄厉的惨笑：“也罢……也罢……忘了吧……都忘了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