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幻朱若紫

5、迷音响空山

　　“师伯，您要怎样处罚我都成，哪怕千刀万剐，这都是哪吒应受的，可她是杨戬大哥的母亲，您就让她见见杨戬大哥吧，她这个模样……”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在恳求，声声哀切。
　　“母亲？她也配？若论世上之情莫过慈母爱子，可她呢，她是如何对待她的儿子的，三千年来，她可曾施舍过他半点母爱，她带给戬儿的，除了伤害还有什么？”玉鼎剑擎半空，森然质问。施舍？当母爱被冠上施舍二字，还是求之不得的施舍，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和讽刺。玉鼎越说越怒，斩仙剑直往哪吒咽喉刺去。
　　哪吒早已跪伏在地，见剑刺来，也不躲闪，昂起头颅，闭目待毙。
　　“不，你不要伤害我的戬儿。”一个淡蓝的身影合身撞上玉鼎真人，气力之大，饶是玉鼎，也禁不住被她撞得身形一晃，转而她又挡在哪吒的身前。只见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声音凄厉，双目通红，哪有半点女仙之首的风姿，分明是个刚从地狱走出的女鬼。玉鼎也被她突如其来的举止唬得倒退了半步，瑶姬趁机上前把哪吒紧紧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目光逐渐柔和，轻声安慰道：“戬儿乖，有娘在这儿，不要怕，娘会保护戬儿的，戬儿什么都不用怕。”
　　“戬儿？她叫你戬儿？怎么会这样？”玉鼎被这称呼震惊了，诧异地问道。哪吒给了他一个苦涩的笑容，他想从瑶姬的怀里挣扎出来，无奈瑶姬实在搂得太紧，他动弹不得，脸上满是尴尬之色。唉，怎么会这样，这，从何说起啊……
　　当日他出了桃林，失魂落魄，只在云层中乱飞。却不知飞往何处，回天庭？他已厌倦了那里的勾心斗角。天王府？那里只剩下一座冷冰冰的宝塔在静候着他。三界之大，竟无他的所归之处。或许还有别的地方，昆仑，师父，杨戬大哥……念及此，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是啊，逃避总归不是办法，该面对的总也要去面对，无论生死，只求问心无愧，思罢，豪气陡生，吾当长生不记年，只怕师尊不怕天，连天都不怕，还怕去面对自己犯下的罪孽么？哪吒仰天长啸，踏上风火轮便要向昆仑飞去，突然想到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尚在华山，便折返回去，欲带它同回昆仑。
　　到得桃林，见到三尖两刃刀仍横躺在地，心道这沉香也太过大意，好歹这也是杨戬大哥的神兵，还助他刘沉香劈山救母过，怎可如此随意丢弃。他也不愿再见沉香等人，只想悄无声息地拿了三尖两刃刀就走，谁知居然提它不动，额上滴下一滴冷汗，想想既是神兵，应通人性，蹲下身子，对三尖两刃刀低声说道：“三尖两刃刀，我带你去昆仑，去找你的主人。”说罢，只觉眼前一花，三尖两刃刀竟然自动幻化成一把墨扇，哪吒心中一喜，从地上拾起墨扇，正待飞走，忽听得从小屋内传出一声骇人的惊叫：“啊……”他心中一悸，莫不是华山再生妖孽，担心沉香等人的安危，便向小屋扑去，在屋门外和一团蓝影撞了个满怀，刚想祭出乾坤圈，却被人一把抓住，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三太子，那是我外婆。”
　　外婆？瑶姬仙子？哪吒眼睛直直地瞅了好半天，才确定眼前之人正是瑶姬。只见她发髻松散，原本挽起的长发大半垂落，生生地遮掩住了半边脸。面色也极其惨白，满脸除了纵横交错的泪渍，还有清晰的淡红的掌印，眼睛红肿，目光却黯淡无神，褪尽血色的唇止不住地轻颤着，身体也不停抖动，□□，口中喃喃自语：“戬儿……戬儿……”猛然间看到身旁的哪吒，眼中闪过一片异芒，扑过来把哪吒拥入怀中，她用尽了所有力气，仿佛要把哪吒整个融入自己的身体。哪吒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死命挣扎，怎奈瑶姬实在把他拥得太紧了，又不敢用法力伤她，最终不得解脱。
　　“外婆……那个……快放手……他快不能呼吸了……”沉香怕这样下去哪吒真的会被闷死，只得硬着头皮上来劝解。
　　瑶姬楞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手臂。哪吒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脸色绛红一片，不知是因为羞涩之故还是刚才被憋的，他还不及理清思绪，瑶姬已抬手抚上他的面颊，惊得他本能地倒退了一步，瑶姬的手也跟着悬在半空，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这样的神色让哪吒看着不忍，他的心被狠狠鞭挞了一下。对于瑶姬，他是有恨意的，若不是她，杨戬大哥又怎会落到今天这般地步？可如今看到她这等模样，恻隐之心顿起，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去恨瑶姬，他自己也是个罪人，杨戬大哥都对他们这些罪人无悔无恨，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恨别人，他的恨，不过是把自己犯下的罪孽迁怒于人，以求自己良心的解脱罢了。
　　他抓起瑶姬的手，把它轻轻覆在自己的脸上，瑶姬身形巨震，两行清泪已然滑落，嘴角却弯着一丝浅笑：“戬儿，娘真的不知道……娘不该打你的……你一定很疼吧……娘帮你揉揉……娘揉了戬儿就不会痛了……”她语调柔和得像流淌的溪水，手掌来回地在哪吒脸上摩挲着，眼中满是宠溺，手心的温度却是冰凉的。看着她的眼神，哪吒突然想到幼年在陈塘关，殷夫人抚慰自己时亦是这种充满慈爱的神情，当下也就不再闪躲抗拒瑶姬，翕上眼帘，任她不停地抚着自己的面颊。
　　“好了，外婆，你也累了，进屋歇歇好么？”一直在旁良久无语的沉香上前去搀瑶姬，想把她扶进屋去，刚碰上她的手臂，她就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啊，走开，走开……”侧身挡在哪吒身前，把哪吒紧紧搂在怀里，“谁也别想抢走我的戬儿，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沉香苦笑着向哪吒递了个求救的眼神，哪吒虽对当下情形不明所以，满头雾水，但此刻对沉香的意思也明了了一些，他从瑶姬的怀里挣出来，搀了瑶姬的手，扶着她向屋内走去，瑶姬果然不抗拒他，任由他牵着，步入屋内。
　　进入屋内，听得一个女声在兀自嗫嚅：“二哥……莲儿饿了……莲儿要吃蜂蜜……嘿嘿……二哥……给莲儿梳头……嘿嘿……二哥……莲儿给二哥做酥果吃……二哥……嘿嘿嘿……”只见杨莲坐在凭窗的榻上，低着头扭着衣带，嘴里不停地念念有声，还时不时地抬一下头，脸上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哪吒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对进来的三人居然一点反应也无，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哪吒牵了瑶姬的手，也让她坐在榻上，母女二人比邻而坐，竟是没有一丝交集，眼睛里丝毫找不到彼此的存在，瑶姬只是目不转睛，怔怔地望着哪吒，三圣母什么也不看，目光一片茫然空洞。
　　“沉香，这……这究竟怎么回事？”过了许久，哪吒实在忍受不了屋内黑暗中夹杂的死寂，方才开口问道。
　　“也没什么，为了让外婆了解真相，我让她看了伏羲水镜。”沉香目光幽远深邃，越过母亲和外婆，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那片片乱舞的瓣，声音飘渺得无有一丝波澜。
　　“伏羲水镜？不是在灭神阵中已经破碎？”哪吒惊诧地问道。
　　“水镜有碎片进了我的左眼。”沉香转过身来，他脸上的血迹已被小玉擦净，左目已废，惨白中杂着几丝殷红，似有火焰在跳动。适才他为了让瑶姬明白真相，就在这小屋内催动法力，于是……屋内幻化出一座竹屋……一棵半枯的榆树……爹，您耕完田好好歇歇，一会我来帮娘做饭……戬儿，来看看这个，好看不……三圣母醒了，啊，不，她看到华山高耸的山壁下一个濒临死亡的身影，血雾在她眼前弥漫铺散开去，啊，不，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双手抱着头歇斯底里地惨叫着，转身毫无目标地找着小屋的那扇木门，撞翻了身旁的桌椅，杯壶碎落一地，她要逃离这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她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四处乱撞，但只看到凌厉的峭壁紧紧地将她包裹，对她发出狰狞的笑声，不，走开，走开，她双手乱舞，步履踉跄，当一丝光亮最终透入小屋时，她已无力逃离，就这样倚着门斜斜瘫软下去……待她再度醒来，已是懵懂一片……
　　瑶姬……落泪……低泣……嚎哭……最终归于沉寂……沉寂中她一直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双手……就是这样一双柔软白晰的芊芊素手把那个深爱她的儿子推入了无尽深渊……她觉得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那是她的儿子三千年来为她流淌的……她看到她的指尖在滴血……一滴，两滴，三滴……滴入了地狱的玄水之中……啊，她尖叫一声，终于昏迷了过去……不，她不要看到这些，这些都是假的，是虚幻，是梦境，她们一家人仍和和乐乐地住在那间竹屋里，五块暖玉制成的风铃迎着煦风叮咚作响，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下有个茅草屋，茅草屋……戬儿……今天是你的生日……瞧，娘给你做了一桌好吃的……嗯，睡一会儿吧……睡醒就能再抱抱戬儿了……戬儿十岁了……好可爱……沉香只是静静地在黑暗的角落里旁观着，没有劝慰，没有表情，他左手死死地握紧了拳，指甲已深深嵌入他的掌肉中，鲜血沿着指缝流淌下来，滴在地面上……啪嗒，啪嗒，啪嗒……见母亲和外婆都晕到在地，他只是机械地抱起她们，把她们安置在榻上……
　　“沉香，沉香……”哪吒见他良久不语，独自出神，心下恐慌起来，怕他也会像杨莲和瑶姬那样崩溃疯狂，手上用劲，狠狠推了他一把。
　　沉香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我没事。”
　　哪吒的额上全是冷汗，冷不防瑶姬又扑了过来将他搂住，满眼皆是狂态，口中不停地念叨：“戬儿，今天是你十岁的生日，娘给你做了很多你爱吃的菜，好吃么，戬儿若是喜欢，娘天天给戬儿做着吃，好不好？”哪吒苦着脸，依然不明所以，瑶姬仙子怎会把他当成杨戬大哥？
　　沉香却是明了了：“外婆可能不愿去面对发生的一切，把记忆停留在三千年前了……那时舅舅才十岁……身量应该和你差不多……”
　　哦……哪吒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