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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这建筑的某个部分已被烧得坍塌,但那家伙却一动不动的,平静得像掘墓人一样看着他们。
      他是个疯子,说了句疯话。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平静。
      那家伙终于转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散步一样的速度,于是孟烦了那帮子人也保持着和他一米开外的距离出去,速度很慢但必须等待,因为他们宁可面对烟熏火燎也不想走在他前边。
      外面停着一辆吉普车,车边有四具日军的尸体,而车上有一具中国兵的尸体。他们沉默着,没人想跟这么个无法预测的家伙说话,只是一声不吭地解除死人们的武装归他们所用,往下是衣服。而那家伙却一直在看着那两栋燃烧的建筑。
      但这疯子真的救了这帮人,据说他乘的飞机平安降落在机场,然后他就和他的亲兵弄了辆车来找散落在四周丛林里的部队。当发现他们被围,便在雾里喊着万岁左冲右驰,日军以为上司驾到而暴露位置集合,被他用一匣机枪子弹全部报销。如果不算不辣开的枪,他毫发无伤,传令兵死得也与此无关,传令兵死了,因为他曾经驾车冲过包围机场的整个日军联队。
      孟烦了们是他找到的第一支中国部队。他说他叫龙文章,正在找应该归他指挥的川军团。
      龙文章忽然回过身来叫:“孟连长!”
      孟烦了正用日军的水壶喝水,那样毫无前兆的大叫让他猛地一呛,忍着咳嗽沉默着。
      龙文章说:“你被撤职了。到底了,二等兵。”
      孟烦了轻轻地把忍住的那半个咳嗽咳完,因为往下需要愤怒的力量,“你不是我们的团长。我们是川军团。”
      他厚颜无耻地看着孟烦了用四川话回道,“拨给我指挥的就是川军团。”
      孟烦了盯着他,气的差点打磕巴“川,川军团的团长是虞啸卿。”
      龙文章却半点不嗑巴地说:“他死了。你们现在归我管。就是这样。”
      大家只好沉默,现在他最大,怎么做他说了算,你能怎么办呢?
      那家伙解决了孟烦了之后,思维立刻跳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和英国佬儿打交道是真他娘叫三尸神暴跳。你们当中不会正好有人会说英语吧?”
      孟烦了立刻力图离开他的视线,但那群折腾日本零碎的家伙无一例外地看着他。于是这位初次谋面的团长把大手一挥,把所有人全包在里边,“你们从现在起就是我的指挥部了。”然后他对孟烦了说:“你升级了,上等兵,你以后做我的传令兵。”
      孟烦了无法让自己不去看车上那具中国兵的尸体,他的上一位传令兵,现在成蜂窝了。疯子明白了那意思,自觉有趣地看了孟烦了一眼,说:“看你运气了。那条腿怎么回事?”
      郝兽医替着回答:“他拿手榴弹敲死一个军曹时被敌□□从后边捅了。”
      老头儿有点儿气乎乎的,所有人都有点儿,因为都知道孟烦了是在替阿译受过。
      龙文章饶有兴趣地重新打量着孟烦了,“原来你能做好一个上士可做不好连长?上士放心,这仗打完,治不好你的腿,就拿我的腿给你接上。”
      众人无法不错愕地看着他。但孟烦了看着他的时候绝对不是错愕,是恐怖。
      孟烦了的连长做了二十八小时,二等兵做了一分钟,上等兵做了二十秒钟,现在他是孟烦了上士。
      而现在自称团长的人却完全不管孟烦了了,他走向那群正在打劫日本尸体的人,现在他们又多了四支三八步枪,一支中正步枪和一支布伦机枪,就算不好意思扒中国兵衣服,他们还有四个人可以穿上裤子,四个人穿上衣服,他们正在做这件事。
      龙文章打量着那群人,“你们怎么找着什么都往身上套?”
      康丫也并不总是随和,看来人人对他有义愤,“我们光着呢,长官。”
      长官讥讽着下属,“身上包的旗袍还是裙子?”
      蛇屁股答道:“缅甸布。我们就找着这个。”
      龙文章摆摆手,“都扯掉,连鬼子衣服,都脱掉。”
      这肯定比撤孟烦了的职更让人们愤怒,从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得出来。
      迷龙冲着龙文章不快地说:“长官,送死就送死,死不高兴趴个一字,死高兴了躺个大字,可至少得有块布。”
      那家伙干脆利索地说:“你们有裤衩了。扯掉,就算只是裤衩它也是条中国裤衩。”
      只有人僵峙,没有人响应。
      郝兽医跟孟烦了附耳:“这家伙……搞不好鬼子骂声中国猪,他就会让我们为这三字往枪口上冲。”
      但是那家伙耳力好得出奇,手一抬,立刻就把类似郝兽医的这种异议给说服了,“我没那么疯——你们都听好了,这里是缅甸,这些天这里会死很多黄种人,死了以后唯一能拿来认人的是死人身上裹的布片。这仗打不赢,很多人的尸体都回不了家,能和同袍埋在一起就叫作回家了——你们愿意死了以后跟日本兵埋在一起吗?你们死了做鬼,再跟日本兵同寝同食,同出同入?一日三餐?”
      所有人都在忙不迭撕扯掉身上的缅绵或任何不属于中国的衣服。
      孟烦了此时却想起了父亲爱看《三国》,诸葛智似半妖,被他喜称为妖孽。而眼前有这么个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进,他能轻而易举让一群人做他们最不想做的事情。
      迷龙和康丫把车上那具中国兵的尸体搬过来与其他尸体并排放置,迷龙把尸体放下后开始扒中国兵身上的衣服。
      龙文章拦住迷龙,“干什么?”
      迷龙是理直气壮的,两只解人扣子的手仍停在死人的扣子上,“穿衣服啊。这样死了也不会跟小日本埋一块。”
      “你要穿就得有人脱。手拿开。”
      “是活人穿,死人脱。”迷龙明显是不忿的,他的手仍停在原处没有动过。龙文章从他身边走时在他头上推了一把,让他坐倒,“我不希望你们觉得你们死了以后还会被人扒衣服。这样就更加没种死啦。”
      然后他开始脱,地上有四具只有裤衩的尸体,他摘下帽子为其中一个戴上,然后把上衣脱给了另外一个,对第三个他脱下了他的衬衣,对第四个他脱掉了他的裤子。
      “帮他们穿上。”那个已经像所有人一样赤裸了的男人说,声音有点儿发闷。
      被命令的人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始做那件事情。只有一条裤衩的中校背着一支中正步枪,看着他们做这种忙碌,看着动作慢慢地由开始的机械生硬转成后来的柔和,郝兽医甚至用手托着死人的后颈,以免放下时磕了他的头。
      “你看,你们开始记事了,他们是你们的同袍,死了也是。”龙文章在他们背后说。
      忙完这件事后,他们在尸体边沉默着,龙文章转身看了看,“现在我跟你们一样了,我要死了就会跟你们埋在一起。你们不要嫌烦。哈哈。”
      那栋他们原来藏身的建筑物发生了爆炸。
      “你们知道在爆炸的是什么吧?——那个一脸驴劲儿的,我问你呢。”龙文章用下巴指指迷龙。
      一脸驴劲儿的迷龙悻悻地地说:“枪、子弹、手榴弹,那啥那啥的。”
      龙文章承接迷龙用东北话揶揄着所有人,“连你都知道,那大伙儿都知道了呗。在爆炸的是英国人本来说要给我们的枪,你们本来可以有武器的,你们直奔那里边,就有了武器,可你们直奔你们的遮羞布,然后被区区四个日本兵围起来打。”
      “英国人把弹药库点上了,它在爆炸。”阿译说。
      龙文章看着阿译,“被炸死,被少你们五倍的日军围起来打死,喜欢哪个?”
      沉默。哪个都不喜欢,但如果非得选择肯定每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现在英国人可以说了,连交给我们的枪都保不住。”龙文章说。
      然后他跪了下来,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着烧着的雾夜里,他向那五具中国兵的尸体单膝下跪,姿势很怪,单膝,一手拿着武器,一手垫在膝上,然后他把自己的额头放在垫在膝头的手背上——他那样做了足有半支烟的功夫。
      其他人看着他,现在这个神经质的家伙做什么他们都不觉得奇怪了。
      他给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说话,说的什么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说话时变得很平和,再也没有嘲弄。他对死人很尊敬,和他们很平等。
      龙文章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现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着那张平和恬淡的脸,映着冷静与疯狂,映着伤逝与悲悯。
      没见过这样专心对待死人的人,对活人却漫不经心。
      远处的火仍在烧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废旧的汽油桶,往里边灌注了水。
      那个只对活人缺德的家伙用一个手提的五加仑油箱往桶里倒着东西,黑乎乎的,也许是染料,或者是沥青,甚至是原油,总之让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龙文章放下了桶,钻进了桶里,其他人瞪着那小子又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抬头看了看,把头也浸进了那黑漆漆的液体里。
      那家伙再冒出头来时,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脸,笑了一下,龇一口白牙,露两个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样,摸着黑走黑林子。”
      那个黑色得像妖异一样的生物从油桶里跳出来,像狗一样抖擞着身子,朝瞪大眼珠不可思议的人群做了个请君入瓮的手势。
      那玩意臭得让人想呕吐——他们一个个钻进去,把自己浸进去。又一个个钻出来,站在那儿,淌着黑水,不知所措——连郝兽医也没曾被放过。很难形容这样的一支军队,光着裸着,黑得象霉烂了的树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挂着临时凑就的背具、弹袋,手榴弹用绳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绑在腰上,他们尽可能地均分了来自死人的武器,让每一个人都有可用的家伙,有人操着一头粗的树棍。
      而龙文章在整理自己的李-恩菲尔德步枪,“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动静,活人就该去打仗。”
      不辣发牢骚:“他妈光着。”
      龙文章文绉绉地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老粗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孟烦了和阿译几个是听得懂的,可他们要很久以后才明白他那八个字有够多贴切。
      于是他们出发。
      一群山魈一样的东西,以一个散兵队形在林中推进——带队的龙文章显然深谙军事,尽管他罕有使用军事术语。斥候,主队,侧翼和后方都被他用这区区二十二人照顾到了。指挥的人是个谜团,他肯定打过很多仗,从来不用军事术语,却兼顾诸种战术细节,只有战场上泡出来的人才会这样。
      迷龙拿着那支布伦式轻机枪,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派给了他,但他不满意,他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他加倍地不满意。
      康丫抱怨道:“我饿了。”
      迷龙把手上的东西抹到树上,说:“我快吐了。我好像刚跟茅坑打过仗。”
      孟烦了提醒他,“那你肚子里也得有东西吐。”
      康丫有了声援,于是加倍抱怨,“他吃饱了来的。可我们呢?啃树皮也得给点空儿啃吧,就这么走啊走的。”
      “他没吃东西来的,他那车不光没油了,连个食物渣也找不着。综合英军对我们的态度,我认为那车是偷来的——可是这要紧吗?”孟烦了心里嘀咕,尽管嘴上没说。他是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到别地方,“吃的待会儿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前边儿这位爷要带我们去哪儿?”
      有他这样煽火,迷龙立刻开始冲着前方的龙文章大叫:“喂,这黑七麻乌的,我们也黑七麻乌的,你要带我们上哪儿?”
      龙文章的回答简直是敷衍,“前边。前边。”
      孟烦了提高嗓门说:“往哪儿走不是前边啊?”
      龙文章还是敷衍着,“前边,前边。”但孟烦了的声音倒是提醒他了,他冲着后面叫:“传令兵,上前边来,你不该离开我三米之地!”
      谁去他那儿呀?走得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还是一个易受攻击的角度。孟烦了一边儿想着装没听见,一边儿继续跟迷龙他们低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混蛋。混蛋,八嘎。”
      康丫说:“以后咱就叫他八嘎。”
      龙文章还在叫:“传令兵!”
      孟烦了继续装没听见,“不,八嘎不够,咱叫他叫死啦死啦。”
      迷龙点头,“死啦死啦好,我整死他。”
      前边走的郝兽医回过头来,“烦啦,你在想什么呢?”
      “你脖子拧回去朝前瞅,别闪了老胳膊老腿。前边那是损家他祖宗,叫个死啦死啦。”孟烦了用下巴指指龙文章。
      龙文章提高了嗓门,“传令兵!立刻过来!”
      这回响起了一声枪栓声,前边的弟兄们可倒好,齐刷刷闪开,露出那家伙抬枪对着孟烦了。旁边的迷龙还够意思,站在旁边,阴沉地看着他,说“我整死他。”
      “只好当你说笑啦。”孟烦了说,然后走向那货,照已被他拖延了三次的命令办事。
      迷龙还在后面恨恨地嘀咕:“我真整死他。”
      而当孟烦了走到死啦死啦身边时,那家伙居然乐了,拍了下他的肩膀,“想让老子成空衔团长吗?你还太嫩了。”
      孟烦了冷淡地说:“我腿有伤。”
      死啦死啦居然说:“所以你该走快点儿,好看医生。前边儿前边儿。”
      于是他们继续走,向前边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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