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第三十三章 ...
-
发现他的变化,自然而然却又次次惊觉。
他似初春暖融的冰块,寒冷一寸寸在融化,每一点,都换得温暖更多一些。
在立达中央的石头上睁开眼,那一刹,明亮的光线涌进眼,还有对面他平和明净的容颜。她第一次那么确定,他在笑,笑容清润自然,没有故作态势的冷漠,也没有安慰人心的强装笑颜。他微笑着,那一刻,山山水水也都微笑。那是发自万物的灵感,心的呼唤。
那样的净明润和,美得心惊。
和他相处的时光多了起来。
他起得比她早,每日一推开竹门,远远望去,金黄的麦田间,抑或翠绿的药圃中,青丝上月白的发带轻轻飞扬。
他话不多,也不会每问必答,但却每天都问她几句话。
说的话有时很是奇怪,譬如夜读之时,她已习惯与他共享一盏灯,多点了几支芯,灯光更是温暖明亮,他桌前斜坐,执卷而读,默然无声;她坐在灯光另一侧,挑了他书箧里一本珍奇草药的册子来看,同是沉浸书中,无语无声。他忽然开口,只一字:“冷。”抬头看他,那人已经移过椅子挨在自己身边,移近了灯台,又静静坐下了。正被书上细腻的插画吸引着,她复又低下头看,久久地,翻到一页绘了一种名为南迷锯齿苋的植物,耳畔忽然传来他的声音:“13颗。”“嗯?”她不解。顺着他的目光回到书上,真的细细数了数,果然,书上画的边缘齿只12颗而已,一处错了。
譬如,一日下了大雾,她在他闭门写字时,去了南山采药。昨日见到书上写一种良草,生于阳坡,水深处,霜降生长,大雪成熟。她想要去看看。
溪水还未冻结,清澈见底,自下游一路溯流而上,寻了许久才朦胧地看见一株长得很像的植物。欣喜之余,不顾身上早已被浓雾打湿,她便要涉溪去摘那绿油油的水草。
刚脱下鞋,正要将脚浸入水中,横空一道力量飘过来,定定把她圈在岸边不能移动。他身形定住,气息里的急切还未完全消散。被他固定在怀里,她低头看向刚刚站立的地方,不由得心虚。就在她下脚之处不远,一小片紫红的幼芽正在冒头。这种植物的剧毒她听阿公说过,正不注意踩了上去,碎了毒液,河要遭殃,她的脚也在劫难逃了。“我……没注意。”她气短。宁尘却揽了揽她的腰,轻轻道了一句:“幸好。”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历了场大难虚脱了般。
想起这些,想笑,却对着星空,莫名地哭出来。这些日子,她看得明白。还是那个人。无论是当时的晨晨,如今的宁尘,有些地方,对她,一如既往。晨晨是孩子气的,他一直对她好,她感动,她也一直明了。可是,宁尘这般,明明初次认识真正的他,却让她觉察到久违的熟识感。教她识字,带她采药,为她剥柴火,细心教她剑法……曾经的小习惯,在他的记忆中融散了,却流进血液般,每个举动都那样理所当然。
这样的他,让她不止感动,不止心酸。
悄然无声,颊畔多了一丝温暖,她被泪水打湿的发轻轻被他绕到耳后。宁尘没有说话。他的声音窒息在喉头。看见她脸上两道泪痕,从不知泪的滋味,却知道她的泪在他是会痛的,每一滴都窒息心扉,钝钝疼痛。那晶莹的水,犹带着温度,却像是刃上寒光,退了他心头珍惜了又珍惜的温暖,孤寂似乎重卷而来,他没有办法再无动于衷,当做享受。
她为什么会哭?她为什么会哭?这句话在心头绕了千百遍,每一次的答案都让他更懂得无助。
与他一处,她却在哭。
竹雨微只被那默然无声的温柔安慰得泪水更加止不住。他就在她身边,幸福在身边,他化去了一身冰寒成为她的温暖。
轻轻偎上他的肩头,流着泪,笑起来。宁尘却看不到,她的泪水早已浇灭了他好不容易聚得的一星暖意,他只想本能地圈住那源泉。
“谢谢你。”竹雨微在他怀里闷闷道,平静下来的声音满是诚挚的感动。
靠着的那个人却把圈着的手束得更紧,名为恐惧的情绪第一次出现,就深深攫住了他的喉头,他只有更加紧地用力,才能抵抗,抵抗那快要侵袭的孤独。
谢谢你。他也曾说。然后他转身而过。此刻她说。
“不走。”话语脱口而出,掩不了急切和无助,一如那时的他对她的依赖。“不要离开……”再一句,声音轻得自言自语,却像是执了丝丝利刃滑向心头,碎不成声。
竹雨微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他扣在怀里不能动弹。
她的泪水,勾起了这个男人深深埋藏多年的恐惧。她知道,他的平静是岁月给予的表象,不是理所当然。内心深处潜存的巨大空洞,就算是自己,也无法发现,不触发,永远平静下去,只是在某一刻爆发,突然地,溃不成军。
原来,他的孤寂已经这样深这样深。原来,只消一点点安定的温暖,就会让他整个心灿若明阳。也只消一点点不定的排拒,就会收回所有照入他心扉的光芒。
当初他的依赖,不是三岁小儿的无知无助,而是积淀了有生岁月的孤寂在回暖。他下意识地,将心里巨大的空洞展了开来。
从那血腥屠戮中留下来,满门被杀,幼年如他,不懂时,已经背负了世间寒凉。
他是怎样过来的?又怎样理解自己?
“一直在一起。”竹雨微一字一字坚定地告诉他,一如当时的他,那样憧憬而确定。
她惊醒了他的孤独,怎么可能撒手不管?
“我们一直在一起。宁尘。”竹雨微再次静静告诉他,柔软的声音填补着心的苍白。
男人环抱的双臂稍稍松开,她抬头望向他,定定看着他专注而残存忧惧的双眸。
抹了抹眼角,一滴泪水沾上指尖。举到他面前,竹雨微轻轻笑了:“这是欣喜。”
男人似乎还在忧惧中麻木,没有回过神,竹雨微不再犹豫,伸出双臂,从他腰间穿过,在他身后扣住。
“你记得吗?你说,完剑合璧,灵里通一。练好了剑,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那时,我说好。”竹雨微抬头定定看着他,道:“宁尘。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无论是晨晨还是宁尘。他不再孤独,她便能快乐,他一生安好,她亦如是。
她懂了,也确定了。
一生安好,在他身边不离开。
星子灿如宁尘此刻明净清透的眸,在漆黑的天幕上,更显光芒璀璨得亦真亦幻。
“好。”他应一声,暖意缓缓归来,柔和了四肢百骸。
日子悠长,竹雨微忧心着。这种忧心愈来愈强烈。阿公。阿婆。他们在她忽然离开后会怎样?她知道有阿公在,阿公自在安宁,能预知和感应未来的境况,他们大约不会太担心她。可是,阿公阿婆他们自己呢?在她蓦然离开,留下两位老人寄居王府,离家千里之遥,怎么能够安心!
心不安,却有意隐藏着,不想让他知晓。他已不记得与阿公、阿婆的渊缘,如何懂得为他们忧心不宁?
手背上贴上温暖,轻轻的触碰。
竹雨微侧过脸,看到他站在身旁,无言无语,眼里明澈得只有一句话。
怎么了?
牵起一抹笑,摇摇头,拍了拍手心麦谷的屑粉,看着他已是寻常的明暖安宁,回问道:“怎么了?”
瞧瞧他光润洁净的俊逸面庞,忽然心起,迅速拈起手边一点面粉,趁他不备点上鼻尖。
宁尘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样的动作是何含义,愣怔地望着眼前自顾自笑得灿如雨后桃花的人儿,她的眉眼都是笑着的,满脸都是快乐。难忘的她少见的忧伤的面庞,和她沉郁如秋水的双眸不由在脑海淡去,牵走了那窒住心跳的涩涩。
竹雨微看着他白粉粉的鼻尖,很是滑稽,笑得很久。
唇畔勾起一个类似的弧度,宁尘笑了,不懂她做了什么,为何做,又为何笑,可是,她在笑,
灿如夏花,让他想接近,寻得那蓬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