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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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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的时候已经要敲三更了,绮罗是坐了谢家少爷的车回来的。那谢少爷名叫宝华,是不几年前由别处迁来的,家境颇为豪富,在城里做着绸缎和珠宝生意,父亲又早逝,一应家财全由老夫人管着,唯有的这根独苗年未弱冠,自是看得比什么都金贵,不肯多管了他。因此纵得谢宝华成日里斗鸡观花,肆意妄为,好在为人倒还豪爽义气,故而结交得一干朋友颇为广阔,这日在大帅府里初见绮罗,想是入了他的眼,因此万般殷勤周到起来。
一时席散了,绮罗本欲自己雇了车回家,然而席上府里再三不允:“叫许大奶奶知道咱们这样轻慢姑娘,下回再去相请时,只怕要被剥了衣裳打出来的!”那谢宝华更是殷勤踊跃,自告奋勇要相送,绮罗实在却不过,只得由他去了。
待得到了醉红楼,绮罗已被这位少爷一路聒噪得不行,勉强向他一笑,略点一点头,便已自己开门下车。宝华见他如牡丹芙蓉般的姿容,已是手脚没做放处,哪里还禁得住这嫣然一璨,顿时呆愣在地,等车已经开出去老远,方才回神过来,自去不提。
绮罗紧了紧身上斗篷,拾级而上。正待敲门,脚下却踢到软软一团东西,倒唬了一跳。那东西动了动,展了开来,竟是个蓬头垢面的一个小叫花子,正慢慢坐了起来。绮罗本是吓得失色的,见是个人也就不慌了,不禁失笑啐道:“别处去罢,睡在这里明日可是要被打的。”
那小叫花子微微抬头,呵气成冰的日子里,身上只着了一件千疮百孔的旧夹衣,呼呼的风声里,瑟瑟地笼着衣袖,有气无力地求道:“小姐,您行行好,容我避一夜风雪,明儿一早就走。这样的天,您让我能挪到哪里去呢?”
声音虽是低哑,却掩不住娇媚,绮罗心中一动,弯下身去拨开她盖在脸上的乱发。黑乎乎的一张脸,在沉沉的夜色中如何看得真切,然而触手滑腻无比,想来也曾是让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的姑娘。绮罗当下顾不得许多,一手拉了她就往外推,一手摸出袋里的七八块钱胡乱塞到她怀里,压低了声音斥道:“去去,到别处窝着去,你也不瞧瞧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姑娘家来得的?”
那丫头接了钱在手里,只一握,便涨红了脸塞还给绮罗:“我不是花子,我不要钱,小姐您自进去休息吧,行行好,我天一亮就挪开,绝不耽误了府上的事。”
门里头已经渐渐有了响动,老何扯着嗓子嚷了一声:“凝儿,还不快来伺候,绮罗姑娘回来了!”接着便是呜呀一声,朱红的大门蓦然洞开。老何跨了出来,见绮罗竟被一个化子缠着不放,杵上前去就是一声大喝:“哪里来的王八崽子,还不放开我们姑娘!”
那丫头本待再三求恳,却被如此陡然一吓,泪珠便不由自主滚落下来,将面上洗出两道雪白痕迹,当下不敢再罗嗦,只怯生生地望了绮罗一眼,又望望阶下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巷,攥紧了领口慢慢挪了下去。
绮罗锁紧了眉头,转身踏进院子便一迭声地吩咐“关门”,慌得仍在门外的凝儿连忙赶着进来,险些让门槛绊了一跤。
这边正守着老何落锁,却听见外面“哐啷”一声,接着是一点子闷响。绮罗不由得站住,再细听时,却除了风雪呼啸声外别无半点动静。到底狠不下心去,又命老何开门,凝儿提了灯来一照,果是方才那丫头,想是抵不过半夜风寒,竟自歪倒在路边。
凝儿怔怔地望住了那丫头,一径赶着问绮罗:“姑娘,怎么办?”
绮罗低声叹了口气,吩咐老何背她进去,又叮嘱凝儿:“明儿一早拿十块钱打发她走,断不许多留,千万记住。”
一回头来,便见许大奶奶正披了衣裳下楼,绮罗不由分说迎上去挽了她手,浅浅笑道:“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也值得这样冷天里惊动妈妈,不过是一个花子在门口冻翻了,白叫他进来缓口气,天明就打发了去,夜里寒气重,妈妈仔细冻着。”
绮罗是百年也难得一次如此殷勤的,许大奶奶只睨她一眼,早已心下了然,也不多说什么,笑了笑便自回房里去了。这边绮罗方才大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将明,更觉倦意重重,歪在榻上便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有人来唤:“姑娘可起了?奶奶请姑娘前头厅里去呢。”
还未睡足呢!绮罗懒懒地起身梳洗,恍惚中仍还记得问一声:“昨儿那丫头可打发走了?”
“没呢,一大早就起了,正满屋子洗洗擦擦的,可巧大奶奶撞见了,怪欢喜的,正拉了她问长短呢。”凝儿一头说,一头拾起绮罗失手滑落的篦子,替她挽起长发,又细细地篦了,“昨儿天晚了看不真,今儿一早收拾得干净了,倒是个怪招人疼的模样,又伶俐又秀气。就只一头乱发蓬蓬地打卷,这丫头说,天生就是这么打着卷的,无论如何篦不清爽,姑娘你说,可不是一桩奇事,倒像是洋人一般了。”
绮罗半晌无语,思忖再三,也只得叹一声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
“起来啦?过来瞧瞧你这新妹子。”许大奶奶笑着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说,:“这孩子打保定那边过来的,家里闹灾,父母又没了,原说挨到这边来找娘舅,又搬了。可怜见的,看她倒老实本分,嘴又甜,可巧你们姐妹年纪差不多,我就寻思这留下给你使唤可好?”
“妈妈这么心疼的人,我可使唤不起,天长夜短的姊妹们做个伴吧。”她答道,刻意地不去看许大奶奶沉下的脸,只管细细地打量面前的姑娘。
她十五六岁的样子,翠绿的夹袄掐腰背心,露出内里的大红衣袖,一头乌发微微蓬卷着分束在两肩,半掩着鹅蛋脸,当中一双丹凤眼儿平添了几分风流妩媚,只楚楚地望着绮罗,那份惶恐的神情,令绮罗不禁握了她的手拉近前来,“昨儿可冻坏了没?”
她连连摇头:“多谢小姐允我进来避寒,不然红儿早冻死在外头了。”说着便咕咚跪了下来磕头,慌得绮罗连忙拉了起来,一刹那,只疑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道:“都是一样的人,从此以后叫声姐姐也就罢了。”
许大奶奶闻言,不觉心头一战,忽然有些寒意,便忙忙地笑道:“你们姐妹如此和睦,也是前世的缘分,绮罗,给你妹妹起个名字吧,她新进来,万事都要你多费心教导了。”
绮罗只慢慢地吃茶出神,半晌方问:“你本名叫什么?红儿吗?”
“是,本名张秀红。”
“秀红,秀红……秀……红……袖……”绮罗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笑,然而最终也只是浅浅地勾起嘴角,“妈妈,您看,红袖……这个名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