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秘史》歌尽繁花

2、慕容宸

　　三月初三，草原上的水草虽未丰茂却也初露峥嵘，一年一度的龙河会陡然间令这个小小的集镇变得热闹非凡。
　　如此热闹的龙河会，蓉天自然不会错过，一大一小两个跟班跟在她身后，管她叫荣公子，那两个跟班一个是年毅，一个是凤鸣。
　　草场离镇子并不远，三人很快就到了热闹的聚集地，边陲小镇难得有如此盛会，女孩们个个穿得一身喜庆，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天高气爽，青草飘香，欢腾声中，只听见一声悠长深远的鼓号声响。
　　蓉天见第一场的分赛已经开始了，六名骑手快马扬鞭，不过两个回合，已初见胜负。年轻的男女围拢在赛场外围，热热闹闹地叫喊着。
　　蓉天虽是女孩，无奈长期生活在一群雄性氛围浓厚的谷里，已经算得上是半个男子，野性难驯，遇此情景，自然按捺不住性子，翻身上马。
　　年毅叹气道：“荣公子，你这又是想干嘛呀？”
　　凤鸣也不自觉抬了抬头，露出秀气的下颌，眼神澄澈清透，望了望马上意气风发的她。
　　蓉天拉稳了缰绳，笑了一笑，朝马队中骑过去。她排队领了编号，等了好一会，才轮到她骑到几个赛手的马队里。
　　马队中几个壮硕的骑手乍一见插进来一个柔弱的少年，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嬉笑起来，还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道：“哟，毛都没长齐，就想娶媳妇啦！”
　　蓉天不以为意，却见一排队列中，跟她并列的一匹马还未出赛就开始争强，马脖子忽然朝她的坐骑甩过来，鼻孔长长喷出一口气，惊得她的坐骑后退了两步。
　　蓉天还未见过这么蛮横的马，扫了一眼向马背上的主人，发现竟像是那天酒馆里见过的紫衣男子。
　　那人莹白修长的手指正懒懒的揽着缰绳，玄青的衣袍，腰际处简单的挽着腰带，身形俊婷，五官的线条英俊飘逸，单是面容，竟比自己的大哥还要出色十分。
　　不知是不是在玉王谷呆久了，蓉天习惯的看向他的腰间，果然佩着玉石！陈朝的玉器是禁止平民佩戴的，玉器买卖也完全被官府垄断，玉器成品的流向只能是达官贵人的手里，此人腰间挂着成色、雕琢上佳的墨玉，玉石成色冰润有泽，如同主人一样，泛出几许清贵寒凉的冷意，无疑表明了主人的身份并非一般的平民。
　　蓉天知道关外玉石佩戴者的身份虽不像关内那样严格，但这人并不像一般的商人，看来何娜尔艳福不浅啊，果然镇长有钱，才能招来凤凰呢！
　　韩湘侧目注意到一个少年正好奇的打量他，因自己的坐骑惊了他的，韩湘有点过意不去，便朝他点了一下头，以示歉意。
　　蓉天见他泛泛朝自己望了一眼，不大热络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大舒服，贵公子就了不起吗，不过是贪恋镇长家的钱罢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拉着缰绳，硬是将马赶了半步，人跟马皆超到韩湘的坐骑前面。
　　韩湘微微一愣，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人，偏偏他的坐骑“风驰”也是不肯屈居于人的主，不待他命令，扬着蹄子再次拱到了前面。
　　蓉天没想到人冷，连马也“横”成这样，自然不甘落后，立刻驱马向前几步，眼见就要超过起跑线了。
　　韩湘没见过跟马较劲的人，难得莞尔，唇边露出一味清浅的笑。
　　蓉天恰好回头，这笑意落入她眼中，竟如冷寂的秋水池中开出的一簇莲花，叫她失了神，原来男子的美貌也会叫人嫉妒呢。幸好这时鼓声响了，旗子一落，“风驰”不待主人的招呼，立即扬着蹄子，奔出老远。
　　左京与张彻两个侍卫各占了三、四的两条道。
　　韩湘在第一道上，蓉天在第二道上。两圈下来，蓉天渐渐落后，但她岂肯乖乖的被淘汰出局。
　　韩湘虽位列第一，但他忘了，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蓉天从不自诩为大丈夫，更不想被这个关外人比下去，眼见被那汉人丢在后面，便从衣袋里摸出两枚银针，打在前面韩湘坐骑的腿上。
　　“风驰”遭了暗算，长嘶一声，差点将主人从马上摔下来。
　　韩湘从未见过“风驰”这样暴躁，更不能想到马腿上的银针被抹了麻药。
　　风驰撑了没一会，突然后腿跪倒在地，韩湘险些从后座上面跌下去。
　　围观的人群瞧见这一幕，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左京、张彻惊讶的“咦”了一声。但只是一眨眼，韩湘突然足尖点着马背，腾身而起，跃到了张彻的马上。
　　张彻脸上的惊色尚未褪去，韩湘已稳稳的贴在他的身后，道：“马借我用一下。”
　　张彻点头，听见韩湘念了一句“去。”
　　张彻的身子被韩湘掌力轻轻一推，利落的落在了赛场之外。
　　围观的人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都收了笑声，不知谁在场外喊了一声“好俊的身手”，人群自发鼓起掌来。
　　蓉天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关内人还能借马赶上来，懊恼之余，还想使诈。
　　韩湘却再没给她机会，双腿用力一夹马肚，长喝一声，那匹马奋力往前冲，顿时与她的坐骑并驾齐驱。
　　韩湘侧身望了蓉天一眼，眼底携着一丝轻蔑，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没胆了？还是输不起？”
　　蓉天听完，脑袋“嗡”的一声，摸出的银针重又塞了回去。他这一招激将法对她着实管用，当下她也不想使诈了，只想冲上去，击败他。
　　可惜，最终也未能如她的愿，蓉天出师未捷，眼看着那个青衣男子甩下她，跟着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杀进决赛。
　　年毅见蓉天牵马退出场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男子，上前安慰她道：“这人虽然讨厌，但技术着实不错，连本地马场的骑师都被他击败了，遇到这样的对手，你也不必太沮丧了。”
　　蓉天恨得牙痒：“谁说我沮丧了？不过是讨个老婆，至于这么猴急吗？”
　　年毅经她一说，附和道：“这人想入赘何家，定是贪慕钱财，功夫再好，也成不了大气。不过，他毕竟是男人，自然要比小姐猴急一些。”
　　凤鸣在一边听了，绷不住脸，唇角浮出一丝笑来。
　　年毅不说还好，一说更让蓉天心头火起，自言自语道：“他想入赘何家，有那么容易吗？”
　　“嗯？”年毅看向她，她不会又想找事吧？
　　“我们先去瞧瞧参赛的花名册。”蓉天看了看身边的凤鸣，诡异的笑了。
　　凤鸣却觉得背后爬起蛇一般的凉意，害怕的缩了缩脊梁。

　　赛场上热火朝天，何娜尔在帐篷里早已坐不住。何大小姐远远瞟了一眼骑手的身姿，唇角边的笑意也越发明媚。
　　胜负已成定局，镇长何卓扬没想到杀进决赛的竟是一个关内人，心里老大不乐意，关外虽然比不上陈朝富庶，但胜在自由。如今的朝廷奢靡至极，尤其是汉人，早有扬州瘦马的传说，有钱人娶几个老婆都不是奇事，弄两个小厮养着也是寻常，他可不想女儿跟着一个汉人。但说出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同理，女儿的心思也由不得父亲。
　　何卓扬走进帐篷，看了女儿一眼，试探道：“我看那个袁场主的儿子也很好。”
　　何娜尔岂会不明白父亲的心思，抱住父亲的胳膊，撒娇道：“袁场主儿子再好，却是位及第二，父亲不是答应我优者胜吗？”
　　那边周敬轩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见韩湘过来，连忙道：“见了何卓扬，就说你我是远道而来的商人，听闻玉王谷石料上佳，他倘若肯引荐，我们自当重谢。”
　　韩湘不置一词，只随着周敬轩去拜见何镇长。
　　何卓扬从帐篷里迎出来，见了他们，拱手道：“没想到韩公子这么年轻，骑术却这般了得，刚才第一回合可是看得我惊心动魄啊。”
　　周敬轩抢先道：“我们少爷的功夫跟人一样，万里挑一也不是夸的。”
　　韩湘心道：这周御史不去当媒婆，真是可惜了。
　　何卓扬还想客套两句。
　　何娜尔在一旁扯了扯父亲的衣袖，低声道：“父亲，请客人里面说。”
　　“是！看我都高兴忘了，快里面请！”
　　众人刚要进去细谈，突然不知从哪冒出个小孩，一身白衣，眉眼细长，唇红齿白，嘴角微翘，一副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身量。
　　那孩子一下牵住了韩湘的衣袍，怜声道：“韩大哥，我找你好久了，今天可算找到你了。”
　　众人皆是一愣，不知这孩子究竟什么意思。
　　傅凤鸣心底冷笑，脸上却是一副伤情的模样，一字一句委屈道：“韩大哥，我姐在家因为你天天茶不思，饭不想，都病倒了，你为何见异思迁，到这里来了？枉我姐姐当初那么信任你……”
　　众人满脸皆是讶异，看韩湘的神色也复杂起来。
　　周敬轩奇道：“你姐姐是谁？人在哪里？”
　　凤鸣原本只想敷衍一下蓉天，按她编的故事演一场戏，不想这些人还来劲了。他摇摇头并不说话，神色却无辜至极。
　　众人见他年少，不像说谎，隐约猜出他姐姐与韩湘早就相熟，眼下只怕是一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上演。
　　韩湘不知从哪冒出个痴情的小姐，他望向几步之遥的何娜尔，难道是何大小姐不满意父亲的安排，故意找这个孩子来搅局？
　　他不看还好，何娜尔一看韩湘投向她的眼神，顿时脸色幽怨。
　　再出色的男子，倘若薄情寡义，在女人眼里都是可恨的！
　　凤鸣正想见好就收，不料有人忽然过来禀报何卓扬：“镇长，慕容大总管刚从采石矶那边过来，看样子是来道喜的，大家都等着你过去。”
　　何卓扬头疼，如今这一幕，简直让他不知如何下台，千挑万选，总不至于挑了个负心汉回来。
　　韩湘心道：不管何小姐如何打算，只要慕容总管到，便不虚此行。他瞟了一眼前来搅局的小孩，却见那男孩一听“慕容总管”的名号，原本清澈无辜的眼瞳陡然收缩，像是极为害怕。
　　韩湘皱眉，那男孩突然甩开他的衣袍，自人群中拔足狂奔而去。
　　众人无不诧异万分。
　　韩湘对张彻使了个眼色，张彻心领，追着傅凤鸣的方向去了。
　　何卓扬此刻无心追究这孩子为何逃跑，眼下迎接慕容宸更要紧，只是没想到那几个外乡人竟也厚着脸皮跟了上来。
　　客人都在等着，何卓扬也不好家丑外扬，只能暂时咽下这口闷气。

　　众人只见一行人远远走来，领头的人气质清雅，神情恬淡。
　　周敬轩料定来者是谁，不等何卓扬介绍，抢着走上前道：“慕容总管好。”
　　慕容宸望了何卓扬一眼，道：“这位是？”
　　“刚来的客人。”何卓扬哼了一声，含混道。
　　慕容宸微微挑眉。何卓扬按下怒火，领着一干人进了帐篷。
　　周敬轩跟在何卓扬身边，低声道：“何场主息怒，我们是第一次踏足龙河镇，绝不可能认识这里的哪位小姐。”
　　何卓扬本来就不满这些外乡人，听完也不置一词。
　　何娜尔却将周敬轩的话听进了心里。
　　韩湘并没有跟进帐篷，没一会，张彻一个人回来了，喘着气道：“我眼看就要抓住那个小孩，不想另有人骑马过来接应他，那人一棍子挥过来，情急之下，我只抓落了那男孩身上的一块玉佩。”
　　韩湘没想到以张彻的身手，竟会将一个孩子跟丢了。他接过张彻递过来的玉佩，见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凤凰，雕得极为精细，这样精妙的手法显然不是一般的玉雕师傅能做出来的，何况一般人岂能佩戴这么好的玉？他收了玉雕，说了一句：“不妨事。”
　　韩湘进帐篷的时候，众人已经落座。
　　慕容宸目光落在韩湘身上，神情微微一怔，他见韩湘的身量远较一般人更为均亭修长，像是常年修性习武之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龙河镇？
　　周敬轩见大家忽然间没了言语，目光齐刷刷的定在韩湘身上，刻意提着嗓门道：“那孩子到底哪来的，你可追上了？”
　　慕容宸听闻这问话，目光落在韩湘手中提的玉佩上，心神一凝，不待何卓扬介绍，先开口道：“这位兄台手里的玉佩倒是精巧，可否借我一看？”
　　韩湘递过玉佩，“能叫玉王谷的慕总管看上眼的玉石，想必是上等货色？”
　　慕容宸脸上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不知这玉，你从何处得来的？”
　　韩湘见慕容宸对这玉颇为关心，淡淡的道：“这玉佩的主人刚才指认我与他姐姐相识，我并不知道关外还有我相识的人，自然想拿着玉佩找人，可惜那男孩跑了，不知慕容总管可知道这玉是谁的？”
　　慕容宸没想到蓉天已经胆子大到将凤鸣带下山，玉佩丢失，倘若让谷主易辛知道，定会引起麻烦。
　　慕容宸至今也没揣摩明白谷主易辛对待傅凤鸣的态度，那男孩的身量远远较一般同龄人矮，模样却是俊俏，脑子也极是聪明，上次唐府的人看上了傅凤鸣，原想将他带下山献到唐府去，不料易辛却不肯将凤鸣交出去。若是易辛知道凤鸣被带下山，恐怕会大动干戈。
　　想到此，他谨慎道：“这玉佩的主人我确实认识，只是他几天前说是被人偷了，不知能否给个人情，将这玉卖给我，我也好将它还给主人？”
　　韩湘不卑不亢道：“慕容总管说的相识之人，可是玉王谷的人？若是如此，我倒想亲自将玉完璧归赵。”
　　“玉王谷主有令，禁止外人入谷，还请韩公子见谅。“
　　“那我只好等那个认识我的人亲自来取了，毕竟玉的主人将东西放在我这里，我总不至于将东西卖掉。”韩湘笑了一笑。
　　慕容宸的手紧了一紧，龙河镇方圆百里，还没有听了慕容总管几个字不给面子的，单看这个外乡人，虽然举止谦和，彬彬有礼，但脸上的笑始终达不到眼底，远非一般的寻常人，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凤鸣的东西又怎会在他们手里？若是想进玉王谷倒也简单，只怕他们的目的远远不仅于此。
　　慕容宸想通其中的利害关系，轻笑道：“如果你坚持进玉王谷，我这个做总管的倒是可以破例行个方便。”
　　“那就先谢谢慕容总管了。”韩湘收回玉佩，并无半分畏惧。
　　一直在一旁默不吭声的何娜尔忽然开口道：“你果真不认识那个男孩的姐姐？”
　　韩湘被她这一问，自然不能说：“认识”，可若说“不认识”，又不好当众挑明他参加龙河会的意图，没等他想好如何解释，周敬轩却落井下石道：“何小姐放心，我担保我家少爷决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韩湘即便涵养再好，也不免微微敛了敛眸：这周疯子简直唯恐天下不乱，侯爷府再不济，也不至于随便弄个女人回去，他倒是会拿着二皇子的鸡毛当令牌，难怪大哥韩衍临出门前交待自己：周敬轩素来被传作疯子御史，路上忍让着些，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千万别让他出什么意外，他死了事小，只怕二皇子拿他生事。

　　何娜尔有了周敬轩这句话，像吃了一剂定心丸，看向父亲道：“父亲，还请准许我跟着去玉王谷一趟，我想知道那个男孩有没有撒谎。”
　　何卓扬为难地看了一眼慕容宸：“慕容总管，玉王谷是否有一个俊俏的男孩子？身量大约七岁孩童的模样，他有姐姐吗？”
　　慕容宸平时护短护得厉害，此时也不由气恨，蓉天闯祸也就罢了，怎么将凤鸣也拽上了？ “场主说笑了，男孩倒是有好些个，只是没听说谁有姐姐。玉王谷的人很少与外界接触，更别说有女子与外人私相授与了，场主若不信，可以与何小姐一同前往玉王谷。”
　　何娜尔得到慕容宸的首肯，自然很是高兴。
　　事情谈妥，众人落座吃喝，何娜儿时不时将眼神瞟向韩湘。

　　慕容宸吃了些点心，起身掀开帐篷，外面等候的一名老仆立刻跟上，但见老仆左手拎着一只遮着幕布的笼子。
　　慕容宸掀开幕布，从笼子里取出一只黑鸢，将写好的字条绑在黑鸢的爪子上，说了一声“去”。
　　黑鸢一获自由，立刻展翅飞向高空。
　　字条上只写了一行字：将蓉天禁足后山；打探来者身份。
　　慕容宸望着飞远的黑鸢，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山雨欲来，风满楼，倘若这些人是去调查唐中海的，说不定是一个契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