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秘史》歌尽繁花

1、玉王谷

　　乌苏山风景独秀，峰顶白云悠悠，偶有一阵冷风刮过，漫山的云雾像海涛一样从山顶缓缓向山下蔓延，山下是一片松林草场。清晨，有牧民早早将马匹赶了出来。
　　镇上的人瞧见了，笑道：“老孙头，没见过这么早起来放马的。”
　　老者不为所动，这年头朝廷盘剥，加之边疆混战，镇上的牧民想挣几个钱并不容易，“呵呵！ 龙河镇眼看要举办赛马大会，镇长的女儿打算在这次赛马的胜者当中选一位如意郎君，我这些马说不定能卖上个好价。”
　　“难怪，镇上这几天热闹不同以往，多了这么多年轻人，听说镇长这几年凭着跟玉王谷的交易，日进斗金，家财万贯，谁要娶了镇长家的女儿可是享福咯。”
　　两人在路边谈话的片刻，蓉天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懒懒的从草地上坐起身子，对躺在一旁的圆脸少年道：“我怎么不知道龙河镇要举办赛马大会？”
　　“小姐，你一年才下山几次？慕容总管要是知道我私自带你下山采药，回去不定要怎么罚我！” 说话的少年是玉王谷的学徒年毅，他所说的慕蓉总管则是执掌玉王谷的管家慕容宸，因为这几年里，陈朝富贾商豪对黄金美玉的需求逐年上升，玉王谷的财富在外人眼里无异于金山银山。
　　蓉天一笑：“我大哥又不是凶神恶煞，你如此胆小，倒还不如凤鸣。”
　　年毅听到傅凤鸣的名字，不以为意道：“哼，凤鸣再好，也是五短身材，不就是脑袋稍微聪明一点吗，何况李幽明老偏袒他，有什么东西都传授给他，不过凭他那侏儒身材，玉王谷没人会喜欢他吧？”
　　蓉天不同意道：“侏儒一般都腿短脑袋大，凤鸣可没长成那副怪摸样，他模样可是比你们都好呢。”
　　年毅听完，撇撇嘴道：“他模样再好，也是三寸丁！ 我可不想长成他那样。”
　　蓉天似乎不想就凤鸣的怪异讨论下去，玉王谷虽然不愁吃穿，但日子一成不变，难得下一次山，看着热闹的集镇，她有种被放出牢的感觉。
　　“年毅，我们去买点酒吧。”
　　“买酒？”年毅本想说：你一个女孩家喝酒像什么样子，但想到蓉天一向不太喜欢别人将她当女孩子看，他将原话吞了回去，“喝酒的话，给你大哥知道了怎么办？”
　　“只要你不告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哥是不会罚我们的。”蓉天笑了一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年毅见着她的笑容，神色呆了一呆，脸色爬上一丝少年才有的红润。
　　清晨的阳光早已蒸干了夜间的微露，青草犹香，蓉天牵过马。
　　年毅见她翻山上马，一声长喝，马儿撒了欢似的狂奔。他不甘被落在后面，立刻跨上自己的坐骑，扬鞭跟上。
　　边陲小镇，有趣的东西少的可怜，干冷的风吹着酒家陈旧的招牌，发出单调的声音，稍不注意，满嘴都能灌满黄沙，可正因为如此，内陆来的商贩肩上背着纸鸢，红绿之色在一片枯黄中显得格外突出。
　　蓉天一眼望见纸鸢，顿时觉得新鲜，不由自主牵着马，一步一步跟在商贩后面。
　　小贩停下脚步，“姑娘，你想买吗？”
　　蓉天怕被人笑话自己没见过世面，却又忍不住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纸鸢呀，顺着风的方向，可以放到天上去。姑娘要不要买个回去玩？”小贩示范了一下，蓉天回头望着年毅。
　　年毅怎经得住她的眼神，摸了摸银子，但愿慕大总管今天在采石矶耽搁了，回不来。
　　两人买了零零碎碎不少东西，才想起来找一家酒店吃饭。
　　龙河镇作为一个边陲的通商中转站，只有镇子中央有一家规模像样点的酒店，两人落座在酒店后，发现酒店里已经坐了不少的客人，大概因为赛马节的临近，今天格外热闹些。
　　蓉天好奇的打量着店里的一切，一眼就被东边靠窗的一行客人吸引了目光。她见两名身姿魁梧的乌衣男子簇拥着一个发福的中年人，桌子另一端坐着一名紫衣的男子，虽然衣着朴素，但大概因为男子的身姿格外修长峭拔，面容又极是俊美，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却有一种锋芒毕露之意。
　　这伙人明显与龙河镇格格不入，而蓉天的感觉也确实没错，两名乌衣男子正是来自王都洛城韩府的侍卫，名为张彻、左京。虽然四人衣着与边民无异，可言行举止间却透露着些许华贵之气。他四人一路风尘仆仆，在马上又颠簸了一天，此时得以休息，众人都有些懈怠之意。
　　两名侍卫也顾不上在紫衣男子面前的斯文了，端起桌上的茶一口气灌进嘴里。
　　胖胖的男子是陈朝人称疯子御史的周敬轩，在马车里颠簸了一天，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此刻见韩湘轻松自在的坐在那里，自然气不打一处来，“韩公子这年少力强的，骑了一天马仍然能这般精神奕奕，到底是我这个老头子不能比啊。”
　　韩湘知道一天下来，这位坐惯朝堂的御史大人早被折腾得够呛，但周御史是二皇子陈景的人，总归跟自己大哥韩衍面和心不合，这一路也没少刁难自己。这一天路赶下来，也是周敬轩自找的，不过他想归想，脸上却是一派风淡云轻之意，淡然道：“哪里的话，我不过是自小在山野里呆惯了，多练了些走路的功夫。”
　　蓉天被那紫衣男子吸引，因此在伙计添茶时，忍不住好奇之意，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店中的伙计热心道：“几位客官也是来龙河镇瞧热闹的吗？”
　　“什么热闹？”周敬轩喝了口热茶，好奇道。
　　“自然是一年一度的龙河会，今年咱们何镇长打算在骑手中挑选出一位乘龙快婿。”
　　“赛马招亲？”一旁的侍卫似是觉得几分不可思议，关外真是民风开放啊。
　　“客官难道是从关内出来做买卖的？我瞧见你们寄放在马棚里的马，都是好马，难道不想试一试？何镇长的女儿可是位大美人呢。”
　　“没想到关外嫁娶竟然如此有趣。”周御史说话时，瞟了一眼韩湘。
　　那伙计见引起了客人的兴趣，越发卖弄起来，“客官可别小瞧了我们镇长何卓扬，他与玉王谷的慕容总管交好，这几年采石矶的玉石要想送出谷外，都得靠镇长的马队，光是赚的运费钱，也够得上龙河镇居民一年的收入，真要做了镇长的女婿，等于是掉进了金窟里。”
　　韩湘原是可有可无地听着，但伙计的话里提到了玉王谷、慕容总管，令他的脸色微微沉寂，他们此行原本是要去唐中海的府上。唐中海这几年坐拥北庭都护府，玉石一直由他负责送往帝都，只是玉石的成色大不如往年，这其中的钱被中饱私囊不是没有可能，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唐中海是杜崇恩的门生，而二皇子陈景想要借题发挥，事情就变得不简单了，以大哥韩衍目前在朝廷的声望和地位，他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
　　周敬轩见韩湘默不作声，有意道：“玉王谷与何卓扬有什么关系？慕容总管何以放心将玉料交给他们运送？”
　　“客官，玉王谷的情况我不清楚，他们谷中的人极少与外界接触，外人想进谷瞧瞧也不可能。不过采石矶那边有些工人是从镇上招募过去的，见过慕容宸的人都说此人温润俊美，待人谦和有礼，是个拔尖的人物。”
　　周敬轩见从伙计嘴里再套不出有用的消息，便吩咐伙计下去备饭了。
　　客栈的伙计一走，周敬轩瞧着韩湘，低声道：“你看我们此行还要去唐大人那里吗？”
　　韩湘听他一言，已知他的打算。慕容宸跟玉王谷等于是唐中海的供货商，从慕容宸那边查账显然更可靠和容易些，若是直接去唐中海的府上，无异于打草惊蛇，拿到手里的账本很可能是假的。可玉王谷既然镇民都没进去过，他们又找谁带路呢？
　　周敬轩见他沉思不语，笑着道：“你可是在担心带路的事？”
　　韩湘默然望向周敬轩，见他笑得有几分暧昧，心底猜着他的打算，脸色微微浮出一丝冷笑。
　　“嗯，咱们韩公子若是参加龙河会的赛马，恐怕胜算会很大呀。” 周御史捻着胡须笑道，他这一言无异于点醒了旁边的两名侍卫。
　　张彻跟左京心里明白若是小侯爷赢得了镇长女儿的芳心，何镇长自然会领着他们进谷，不过想到要心高气傲的主子恐怕难以放下小侯爷的架子，去参加什么赛马招亲。张彻与左京相视一笑，默默不语，只拿眼瞧着韩湘，似是等待自家主子发话，又隐有期盼之意。
　　但他俩显然高估了韩湘的气节，低估了韩湘的邪性，韩湘琢磨了一番，觉得是条捷径，只道：“明日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参加龙河会。”
　　张彻、左京面面相觑，意料之外却也只能低头扒饭，生怕会笑出来。
　　蓉天虽然对这伙人前面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但听见紫衣男子嘴里吐出这句话，心道：这些关外人也想参加比武招亲？可关外的姑娘家很少会看上关内的男子，因为大哥说过关内之人，人心复杂，远没有关外人的豪爽直白，可见这些内陆商人为了镇长家的钱跟女人，都有点疯魔了！
　　她环顾四周，酒店里有不少的男子都在兴致勃勃，满怀期待的谈论着这场即将临近的赛马招亲。她啃完最后一口骨头上的羊肉，懒懒的想何镇长家还没有玉王谷有钱呢！难道那何娜儿果真貌美如花？

　　他二人回玉王谷的途中，年毅苦着脸道：“你背着这么大一个纸鸢，会出卖我们下山的行踪，回谷后要怎么跟你大哥交代？”
　　“大哥一早出去办事，只要我们赶得早，他便不会发现。易辛谷主很少露面，不会有空管我们，两位管事的师傅只会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蓉天振振有词道。
　　年毅听完，只能祈求这次能蒙混过关。
　　玉王谷依山而建，四周群山环抱，河谷险处崖壁如刀削一般，由山峰消融的冰水将河谷划为两半，山涧河水淙淙，雾霭重重的山顶覆盖着没有消融的积雪，朦朦胧胧，犹如一处世外桃源。不过风景虽美，谷里的日子却是单调，因为边关战乱导致孩子们流离失所，被捡进谷的少年除了学习手艺，剩下的也不乏胡闹找事，要不是大慕容宸令谷中守卫严加管教，打架闹事的并不在少数。
　　谷口守卫见了年毅、蓉天二人手中的东西，想到慕容辰的身份，竟讨好的冲蓉天点了点头。一个守卫好心提醒她道：“小姐，大总管已经回来了。”
　　蓉天听完，将手里的东西往年毅手上一塞。
　　年毅认命的提着一堆玩意，似乎对此早有所料。
　　他二人还未走到后院，便听见一阵吵嚷声。蓉天眼见一道白影朝自己的方向跑来，谷中的几个少年正追着一个穿白衣的小孩。
　　有人在那男孩的身后叫嚣：“今天没人护着你，看你还跑得了！”
　　另一少年捡起地上的石子朝白影猛砸了过去。穿白衣的小孩被石头砸中，许是疼痛，不曾留意脚下的石块，一头朝前栽了过去。
　　蓉天知道这帮人又在欺负凤鸣，几步奔到傅凤鸣的前面，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凤鸣得她相助，却并不言谢，反手甩开了她的手腕。
　　蓉天也不计较，注意到他的手心被石子划出几道血痕，将他护在自己身后，朝那群少年的身后看过去，故意惊讶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几名少年顿时受了惊吓，惧怕慕总管已成习惯，大伙都以为真是大总管来了，惊吓间皆缩回手脚，低头打算转身问好，不想却听见蓉天“呵呵”的笑声。
　　少年们知道上当了，转身对慕蓉天怒目道：“你敢骗我们？”
　　“哼！你们以大欺小，害不害臊？”蓉天在脸上比划了两下，嘲弄道。
　　“谁以大欺小了！要说年龄，凤鸣比我们当中的几个还大呢，他这样也能叫小孩？”有人不服道。
　　“他这种小怪物，借他的狗玩，是抬举他，他还敢不领情，活该挨揍！”
　　“呵，谷里的规矩什么时候变了？见了师兄不问好，竟敢一起围攻，拿石头砸师兄，这叫什么礼数？难道要我禀报大哥讨个说法？”蓉天狐假虎威道。
　　几个少年被她将了一军，只得愤愤的盯着凤鸣，却见凤鸣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个少年被他轻视的样子激怒，啐了一口道：“他还真拿自己当师兄了，凭他？也配！你成天护着他，他可不感激你！”
　　少年话刚说完，脸就挨了蓉天一个巴掌。
　　少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蓉天：“你凭什么打我？”
　　“你再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蓉天微微冷笑，在少年们的恨色中离开。
　　年毅跟在她身后，规劝她：“你何必给自己招惹麻烦，你大哥辛苦挣上总管的位子，可不是让你拿来护短的。易谷主可不好惹，她一向都不喜欢凤鸣。”
　　蓉天并不在意，只道：“我就是不喜欢这些人欺软怕硬。”

　　玉王谷的议事堂中，慕容宸立在堂中正向谷主禀报玉石买卖的情况。
　　两名侍女沉默的立在一旁，谷主易辛躺在榻上，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她开口道：“唐中海的消息可靠吗？上面真的派人来了？”
　　慕容宸回她：“已派人去过唐大人那里，这些年送出去的石料良莠参半，上面真要有人拿这个做文章，也有可能。”
　　“让他们查好了，采石矶那边多吩咐几个人做做样子，等等看上面到底会派些什么人来。你让唐中海放心，我们这边一定不会出纰漏。 ”
　　慕容宸只是“嗯”了一声。
　　易辛转而又问：“傅凤鸣呢？”
　　“刚才还在谷里见着了。”
　　“听说李幽明给他弄了一只小獒养着，只怕人畜呆久了，性子也会野得像畜生了。”
　　慕容宸低着头，暗自思量易辛向来不喜欢这个少年，却又不想取他性命，此刻自然是不接话为好。
　　“那孩子早晚是要送出去的，还是让蓉天少与他接触为好。”
　　“是。”慕容宸应了一声。
　　慕容宸步出大厅，正撞上慕蓉天的婢女，神色微冷道：“天儿呢？”
　　那婢女一见是慕总管，吓得支支吾吾道：“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你怎会不知道？今早谁陪她出去的？”
　　婢女自知瞒不过去，只得道：“刚才好像跟年毅回来了，我瞧见她奔后山去了。”
　　慕容宸并不多言，漫步向后山寻去，才到后山的峭崖关口，便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你快跑呀，凤鸣，你怎么笨成这个样子……你几时才能放上去啊。” 蓉天依在一处树杈上，笑嘻嘻地道。
　　慕容宸抬头望见渐渐飞高的纸鸢，听见蓉天清朗的声音似唱非唱道：“都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他静静的站在松林后，出了一会神，什么也没说，只转身离开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