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世缘》陆青欢

4、【第四缘 常漓】

　　他是地位尊贵的玉华上仙，常漓。他生得一副勾人妖娆的桃花眼，盛极的容貌，是极会说话的。他欣赏所有美丽的事物，他挑剔每一件衣服的每一个针脚，挑剔每一样器具的每一种成色，挑剔每一个侍奉他的宫女的身高、外形、甚至精魄的颜色。整个天庭，有一半的仙子，按他的意思是绝大部分，都是爱慕他的，而另一半，虽然很不想承认，爱慕的是地宫那个阴森森不苟言笑的阎君陛下。他对此一直嗤之以鼻，也没少去地宫“闲逛”，可是不知为何，一来二去，倒是和那可恶的阎君陛下有了不错的交情——至少他能在地宫畅行无阻，没事能抢判官的茶点，地宫却成了比天庭还要熟悉的地方。
　　至于他自己的玉华洞府，玉华山，好像有几万年都没有回去过了。对于他这样的上仙，与天地同寿，几万年不过就是几盏茶的时间，因此他更乐意到处游玩。地宫玩腻了，他便爱上了凡间。在凡间，总是有很多很好玩的东西。比如——
　　那只可爱的小莲花。
　　至于用“只”来形容，他的确是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表达方式。他无意间在一个池塘里发现了一丝洁白的精魄，取于掌心，却是洁白的找不到一丝杂质的一团，初具元神。于是他心血来潮，带了这只小莲花上了天宫，以瑶池之水养之。
　　于是他又培养出了一个新的乐趣。
　　他每天都会带着从各处仙缘福地搜集来的露水精华，过来看看这只小莲花，一坐就是一整天。在他眼里，小莲花每天都有新的变化。而他的乐趣，也在于研究那天小莲花的心情如何。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感觉到小莲花的喜怒哀乐。
　　玉华上仙的行踪自然是众仙女津津乐道的，于是经常会有各路仙子“路过”，搭搭讪。闻风而来的各路仙人也会“碰巧”遇见哪位哪位仙子，没过多久便传出佳话。于是更多的仙子仙人前来此处，以期“偶遇”。久而久之，这里不再是安静的角落，常漓便觉得了无趣，只每日浇灌了精华便驾云离开。
　　对于他来说，之前任何一个五百年，都没有浇灌小莲花的五百年来得有趣。虽然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同，可是他却每一天每一天觉得新奇，忍不住对小莲花看了又看。因了玉华上仙每天毫不心疼地浇灌那些寻常散仙百年难求得一瓶琼浆玉露，小莲花在短短的五百年内就可化为人形。
　　她化形的那天，几乎全天庭的人都跑来看。他坐在华美的车舆内，隐在渺渺的轻纱之中，四周站着美丽的宫侍婢女。他的銮驾高高在上，离得虽远，却没有人敢挡住他的视线。
　　白色的花瓣一片片掉落，一个窈窕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雪白的衣裳，曳地的长发，如翦水般双眸，眉心是金色的莲花印。
　　——原来，我的小莲花，是这般模样。
　　他轻轻地笑了，忽然注意到自己给小莲花自然地冠上了“我的”，眨了眨眼，笑容更胜。
　　小莲花盈盈地向王母拜跪。
　　王母问：“莲花仙子，可有仙号？”
　　小莲花微微低头，几缕发丝轻轻垂下：“花眠，花朵的花，好眠的眠。”
　　王母道：“甚好。花眠仙子，你便跟随本宫座下修行吧。”
　　他目送着小莲花随王母离去，随后众仙人仙子也渐渐的散去。他没有发话，四周的随从自然也不敢擅作主张。
　　尊贵的玉华上仙的銮驾久久地浮于仙云之上，玉华上仙托着腮悠悠地望着远方。很久很久之后，他洒然一笑，像是终于想清楚了什么一般，径自从车舆中走了出来。
　　“你们都回去吧。”他徐徐地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了下半边的脸，眼中却盈满了笑意：“至于本座……短期内，应该不会回去了吧。”

　　莲花仙子的出世虽然美丽，可是这天庭上的仙人们见过美丽的东西多了去了，顶多也就是一二十年的谈资。而能够让他们津津乐道数百年的，恐怕要数玉华上仙常漓了。
　　玉华上仙在观音大士的竹林里搭了间屋子，每隔几日就勤快地跑去王母殿，坐在瑶池边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后来有人发现，他去的时候，都是新出世的莲花仙子在瑶池当值的日子。而玉华上仙也一改之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教条，天天追着人家喊道“小莲花小莲花”。众人都清楚玉华上仙对美丽的事物的喜爱，但也清楚他多变的品位，于是纷纷下注，看他能对这莲花仙子的兴趣持续多久。而最长的猜测，是一百年。
　　常漓偶然听到在王母殿侍奉的小仙子说到这里，悠悠地扇着扇子，道：“那恐怕，常漓，要做最后的赢家了。诸位要把帐都记明白了，一百年后，常漓便向各位来讨。”于是，最长的猜测，加到了五百年。

　　他执拗地叫她“小莲花”，而不是其他人叫的“花眠仙子”。
　　小莲花、小莲花。我的小莲花。
　　而她总是淡淡地笑着应他，将长发缓缓地拨到耳后，道：“上仙什么时候才会不开花眠的玩笑呢。”
　　可是，没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认真。
　　他黯淡了眼神，可是瞬间又染起了笑意，桃花眼里溢满了柔情：“不知道，等我腻了再说吧。”
　　既然这样，保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
　　或许五百年以后，他早已没了兴趣。

　　“上仙是住在观音大士的竹林里么。”她为他添茶。而他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正是。”他望着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而他之前，已不知道空虚了几万年。
　　“那……”她迟疑了一下，又问：“那里的竹子，是长什么样的呢？”
　　他蓦地停下喝茶的动作，心里闪电般地冒出一个想法——原来，她想问的，是当年那只竹妖么？而这个想法出来以后，他的心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疼痛难熬。
　　他默默地放下茶杯，默默地站起来，定定地望着她。
　　她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
　　他心里很乱。他从未有过这般感觉。然后，他突然转了身，掉头就走，步履决绝。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几万年来，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那天以后，他再也没去过瑶池。
　　他的心依旧烦闷，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的容颜，睁开眼睛，却到处是她的影子。她倒茶的样子，她拾花的样子，她拢头发的样子，她……用各种语气，叫他的时候。
　　“上仙。玉华上仙。”
　　他发了疯一般在竹林中徘徊了三天三夜，风风火火地冲进地府抢了阎君了转轮镜，又风风火火地上了天庭瑶池。他还记得，今天是她当值的日子。
　　她看见他的时候，微微诧异了一下，复而又微笑着说：“玉华上仙，好久不见。”
　　他一直以来焦躁的心在这一刻平复了下去。他将拢在袖中的转轮镜递给她，道：“用这个镜子，想着他的样子，默念他的名字，你便可以看见这一世的他。”
　　他拉过还在怔忡中的她的手，塞了镜子，掉头就走。他怕看见她的神情，而他，痛如刀割。

　　从此以后，他依然是那个闲散的玉华上仙，游戏在人间。
　　只是他又变得寂寞。
　　甚至比以往，还要寂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人间见着了那个一直冷着脸的阎君陛下。而他此时，早已没有了当初争强好胜的心。
　　阎君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花眠仙子，即将下凡历劫。”
　　这么多年，听到她的名字，他还是会心痛。
　　“她这一世，她将会托身于戏子，爱慕世家少爷，最后世家少爷腻了她，她便郁郁不得终。”阎君话语一顿，看见他皱紧的眉头，忽而心情大好，嘴角几不可见地上挑了一下，又恢复成面无表情：“不过准备投进世家少爷的那个魂魄杀孽众多而不该享受此世，那世家亦世代行善，断不可毁其基业。所以现在本君十分烦恼，没有适合的魂魄可以托身。”
　　他眼前一亮，脱口而出：“我来！”忽而看见阎君虽然面无表情却满眼的戏谑，才知道对方其实早已计划好一切。他第一次真诚地看着这个冷情冷心的阎君，缓缓道：“常漓欠你的，必会相报。”
　　阎君又从袖里拿出样东西，却是当年被他硬抢去的转轮镜。“当年本君也参了那赌局，赌你千万年不会变心，谁知你才几百年便离开天庭，便输了这赌。所幸无人知晓，可是这输了便是输了，当初压的这转轮镜，就抵给你吧。”他收了镜子，阎君又说：“本君能知道这镜子何时打开，看了什么，这也是当初本君随你轻易抢了这镜子的原因。现在本君告诉你，这镜子这么多年来，只开过一次。”

　　他站在轮回道的入口，再次向阎君道谢。
　　阎君忽然叫住了他，问：“当初你天天缠着花眠仙子，可不像你的风格。”
　　他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就是这么想了。”
　　阎君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低声道：“是么……原来你，早忘了么……”
　　“什么？”
　　“你快去投胎吧。你的记忆本君不收回，可是在凡间，不可使用法力。”
　　“自然。”他微笑道：“多谢。那么，来世再见。”

　　“这镜子这么多年来，只开过一次。”
　　“花眠仙子在入轮回之前，曾经看过你的样子。那时候你在凡间的一艘画舫上，美女如云。仙子道了‘也好’二字。”
　　“常漓。你若相惜，便莫要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