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世缘》陆青欢

3、【第三缘 花眠】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
　　很近，却很远。
　　她的世界里，只有这个温柔的声音。仿佛一开始就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意识，但她知道，她是一朵莲花。
　　“那是苏员外府上三小姐。”
　　“看来她每年到雨季就会去那里啊。”
　　“你说，她是不是在等谁呢？”
　　她是谁？哪个她？
　　“如果我去跟她打招呼，会不会显得冒昧？”
　　拜托，听关于“她”的事情已经多少年啦，能不能换点话题啊。
　　“亏得吴老板能想到‘水墨斋’，不过时间久了听着感觉也挺好的呢。”仿佛是听到她的呼喊，终于提到其他的地方。“今天竟然还见到了京师德高望重的徐翰林，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学识过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感知到外面的世界。
　　她原来是他后花园池塘里的白莲，不知道为什么，花期过了变成莲子掉落水塘，自己的意识竟然还存在，不知不觉来年又变成了一朵白莲。他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后院。他喜欢对着窗户，一站就是一整天。
　　“原来她是在看那个人啊。”他皱起了眉，“你说，苏小姐是喜欢他的吗？大概……是喜欢的吧？”
　　她也发现，他是在对池塘里的锦鲤说话，或者称为，自言自语。
　　那是一个朴素的带着浓浓书卷气息的男子。相貌算不上多出众，却可称得上清俊，那身说不上来的气质更是让她好奇。她时常听到来拜访的人恭敬地称他作，“先生”。
　　“先生”挂了一幅很美的画在房间里，正对着她。那画是黑白的，可是她却觉得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色彩都要漂亮。我也是白色的呢。她颇有些高兴地想着。那幅画特别美，如果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地方，她真的很想看看，行人客船烟雨，小桥流水人家。那幅画上还提了几句诗，让她高兴的是，她认识其中的两个字——花，眠。
　　这也算是“先生”给她的名字吧？
　　她欢乐地舒展了身躯。
　　那，那她的名字，就叫花眠吧。嗯！

　　没过几年，池塘里的锦鲤都死了，只留一片荷花。他却依旧喜欢在窗前自言自语。他高兴的时候，她也高兴；他难过的时候，她也难过得收拢了花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提到人家苏小姐，而这些时候，她总是会觉得疼。很疼很疼，可是也不知道疼在哪里。她毕竟，只是一朵莲花。最多，是朵挺特别的莲花。
　　“她再也不在雨季的时候去桥上了呢。不过我都看见了，那个人今年还是来了。”
　　“她总是在平日的雨天来呢。她想必，很伤心吧？”
　　“怎么办，我该不该跟她说说话呢？哎呀，好像她还不认识我啊。”
　　“她病得好厉害，我托人送去的人参灵芝，不知道对她有没有用。”
　　也不知道在这的第四还是第五年，那位苏小姐死了。她莫名觉得了开心。可是当她看见他憔悴的模样，自己又发了疯般的，说不上哪里的疼。很疼。
　　“她去得那么快，我还来不及跟她认识啊……”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书生每日都默默的，站在窗前作画。他一直画，一直画，画同一个女子。站着的，坐着的，走路的，低头的。画里的那个女子，总是撑着一把伞。
　　他却一天比一天憔悴。
　　直到有一天深夜，一道金光落在了她身前。
　　那是一个可以称为俊美，甚至是妖冶的男人，上挑的桃花眼，嘴边挂着轻浮的笑，却依然很美，危险的美。
　　“哎呀呀，真是难得的莲花精魄。虽然还只有意识。”男人穿着一身湖水蓝，上面用金线绣了十分繁复而精致的花样，笑嘻嘻地把一把不知从何处抽出的扇子半开，遮住脸，独留那一双如剪影般的眼睛。“莲花仙已经不多了，我就做个人情，带你去仙池，助你修炼。”说完，他伸出手，五指微张。
　　她吓坏了，拼命地摇头，虽然也不知道那人能不能感觉出来。
　　男人手指微动，下一瞬，她看见了他放大的脸。男人凑近了，咧嘴笑笑：“果然是纯洁的莲花仙，如此圣洁。”
　　她更为焦急。
　　“咦？”男人眨了眨好看的眼睛，蓦地转头，看向正对的窗口。他想了想，缓缓道：“小莲花，那个人并不是普通的人。那个人的缘分，也不在这里。你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还是乖乖随我离开，日后说不定还能见着他。”
　　日后还能见着他。
　　她听见了这一句话。躁动不安的心，逐渐安静了下来。

　　王母殿下，整个瑶池，最美丽圣洁的莲花仙，花眠仙子。原以出淤泥而不染之肉身，在瑶池仙水中修炼五百年。化形的那一天，几乎全天庭的仙人仙女都跑来围观。彩云满天，车舆銮驾，几千几万的仙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都在等着她的出世。
　　她高贵，洁白，不染纤尘，温柔端庄。可是寂寞。却没有人，懂得她的寂寞。
　　偶尔她听见其他仙子在谈论先生。
　　“又过了五百年，那竹妖还真能沉住气。”
　　“他每一世都化身在那女子后院，听说啊，总是天降大火、雷电，受尽了折磨。”
　　“那是阎君陛下给的试炼，就盼着他告一声饶呢。”
　　“那竹妖啊，眼睁睁看着她每一世每一世嫁人生子，这样的折磨，还真让人不忍心啊。”
　　她日复一日地吸取日月精华，每日尽职尽责地履行自己的工作，重复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天，也不知道是多少的年月。

　　“一千五百年了，听说那竹妖仍是不悔。”
　　“阎君怜他痴情，输了当初的赌约，许他百世相守。”
　　彼时，她正在喂瑶池的仙鹤吃食，听到这个消息，她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千五百年前的短短的时光，却比这一千五百年的每一天，都要来得鲜活明亮。
　　书生穿着洗得泛白的长衫，对着窗户，喃喃自语。
　　他的房里挂满了一位女子的画。
　　他举手投足间，总是充满了一种诗情画意。
　　王母娘娘捧着茶盏，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慈悲：“花眠，你已动了凡心，可知凡心为何？”
　　她跪在王母身前，低声道：“花眠不知。”
　　“罢了。”王母娘娘叹了气：“这是你仙途必经的一劫，你且转世下凡，盼你能修得正果，早日飞升。”
　　她恭恭敬敬拜叩，退下。

　　“花眠仙子。”一身红线的月老负手立在她身边。“老儿说的话，仙子可能不爱听。但是仙子的姻缘，并不在此。”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我想，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应该已经知道，可是，我一直欺骗着自己，也愿意被自己欺骗。”
　　转过身的瞬间，眼泪毫无预兆地留了下来。
　　——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而已啊。
　　她优雅地，却毫不犹豫地，跨进了轮回。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而那逝去的曾经，已经变成了过去，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