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歪史》木几纹理

37、劫数

　　翌日清晨，我们带上纸钱贡品去扫墓。云瑶娘亲的坟冢在城郊，地点算是山清水秀，只是坟冢荒草丛生，早已无人打理，谢白圭终究没有把一介婢女放在心上。
　　扫墓期间，云瑶虽然神情悲伤，但总的说来还算平静。我的心里踏实些许：看来师妹心结大半已解，实乃可喜可贺。
　　直至午后，我们才回了客栈。稍作商谈，我们决定休息一日再启程，此番离开，可能再不会回来，师妹终于要与此间彻底决断，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阳光明媚，人群熙攘，我和云瑶在街上闲逛，我不停地说些俏皮话想逗师妹开心，可惜扫墓之后云瑶便变回了那个不拘言笑的冰山美人，话题也多集中于剑法武学上，我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其实心里怕极了师妹又掏出“云河星瀚”让我温习。
　　正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间隙，我忽然感觉衣摆被人拉住，低头一看却是个七岁左右的小童，小童鼻涕流淌，还不停地舔着个糖葫芦。小童说道：“叔叔，这个东西给你。”说罢就递来一张纸条，我刚接过，那孩子便跑开了。我展开纸条，见上面写着：大祸将至，速走。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由识字不久的孩童所写。
　　我莫名其妙，云瑶问道：“王云木，你武功尽失还能招惹仇家？”
　　我大义凛然地道：“怎么可能，我王云木心胸宽广，淡泊名利，在江湖那是广结善缘，谁会对我不利。”心里却道：若真有人于我不利，只有赌鬼口中的“二哥”了，可老子现在有师妹护体，怕他何来？
　　云瑶秀眉蹙起，也是全无头绪。我个人认为这张纸条不是误会就是玩笑，我们大可不必理会，但师妹以为小心些总不会有错，再加上我们耽搁已久，还是早回青霄为妙。我认为早点回山早点进行私奔大计，当然是举四肢赞成。
　　用过午膳我们便出了城，师妹用轻功拉着我一路狂奔，来到一座城郊凉亭，我说道：“城也出了，啥事儿没有。急忙赶路有些累了，不如先去那边的亭子里休息休息？”云瑶看我喘得快要死去了，点头道：“也好。”在凉亭里坐下，我翘起二郎腿，叼起一根杂草，道：“青霄山就在那里，距离也不算远，我们慢悠点也没什么，何必急着赶路？”云瑶坐得端端正正，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话到一半，师妹忽地站起身子，神色凝重，望向大路尽头。我也伸长了脖子去望，只见一片空荡。盯了稍许，我准备发问，却见远处显现三道模糊身影。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官道上有人赶路再正常不过，于是我说道：“应是路人甲乙丙。”
　　“不对！”师妹低声道。于是我再瞧，这才发现来人袍袖飘飘，速度极快，普通人家拍马难及，竟是武林中上乘的轻功。
　　难道真有不开眼的来找麻烦？云瑶按着剑鞘机括，我也将长剑横置膝头。打不得也不能输了气势。
　　那三人越来越近，渐渐面目可见。只见左首一人衣衫褴缕，头发蓬乱，居然是赌鬼。右边的却是一个老者，连眉毛都是白的，就是不知道和胡长老比起来谁更老。第三人落在最后，一身灰衣亳不起眼，面目英武逼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眼眶之中一片漆黑，就如深邃夜空，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这人虽然稍稍落后，动作却好似闲庭信步，与赌鬼的距离也不拉开，分明身负高深武功。
　　“好一个霸气侧漏的青年才俊，嗯，那老头儿难道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二哥’？”。
　　我开始盘算老头儿和师妹孰强孰弱，那三人已然站定，我决定和赌鬼招呼，免得他和“二哥”一起找师妹麻烦。刚想说话，却见赌鬼一脸惶急，转头对那青年说道:“少主，非得如此不可？”
　　果然老头儿才是“二哥”，可赌鬼只问青年，却不去听听老头儿建议，看上去那少主才是此间主事，难道这青年比赌鬼二哥还要可怕？
　　黑眼青年道:“杜叔叔，于公于私我只有如此。”赌鬼晃到那人面前，抱拳道:“请少主三思。”那人微微摇头，伸手在赌鬼肩头拍了拍，只见赌鬼面皮青一阵白一阵，嘴角有些许红色溢出，竟是受了内伤。
　　赌鬼的武功我清楚，即便未曾抵挡，年青人轻描淡写的一拍就能将他击伤，这人武功委实可怕，再者赌鬼不过劝了两句就被打伤，来者可不是善茬儿。
　　“你就是王云木？”黑眼青年问道，我咽了口唾沫，回道:“正是。”那人再不说话，伸手按了过来。我暗道不妙，想要躲避，可那手掌似乎越来越大，最后几乎遮天蔽日，如山岳般压下。我从没听说这般武功，脑中满是震惊，就是不知道躲避，眼睁睁，居然一步都没迈出去。
　　忽听“铮”的一声，我如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汗水已湿了背上衣衫，却见云瑶立在身前，手中长剑兀自震颤不已。
　　我知道是师妹替我挡了一记，可我看见师妹握剑的虎口已经裂开，暗红的血正顺着剑身往下淌。在我的认知中，只有酒鬼师父或者青霄掌门才能让师妹一招受伤，这黑眼青年看着年岁不大，怎地这般厉害？
　　黑眼搓了搓手指，侧头道：“青霄剑法，嗯，使得不错，但你不是我的对手，让开吧。”
　　云瑶踏上一步，道：“青霄门人未有不战而退之说。”
　　那人微哂道：“你退下，死一个，不让，死两个，不值当。”
　　我也觉得是这个理，轻声对师妹道：“别硬拼，我们逃吧。”云瑶指了指身后，我才发现那个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堵在了后面，双手笼在袖中，一副你们在劫难逃的样子。
　　我头皮发紧，问了一句废话：“师妹啊，打得过不？”
　　师妹说：“打不过。”
　　我说：“逃得了不？”
　　师妹说：“我能，你不行。”
　　我说：“人家摆明了找我麻烦，师妹先走，待师哥我料理了这几人再来寻你。”
　　云瑶扭过头，眼神温柔，嘴角带笑，仿佛我讲了个笑话，那是一点先走的意思都没有。我心里一酸，缓缓拔剑，暗道：师妹定是不肯走了，不如我跟那小子拼了，如果死了，说不定，说不定师妹还有条活路。
　　我主意打定就准备出手，黑眼青年蓦地道：“很好，原来一个也不走，不妨给你们一个机会。我在原地不挪不动，你们若能一招逼我移动半步，便算赢了，我们三人再不阻拦。”
　　这人说得跟吃饭睡觉一般，当真好大的口气。
　　师妹道：“阁下此言不虚？”
　　黑眼嘴角翘起，道：“江湖人一言九鼎。”
　　云瑶点点头，缓缓摆了个架势，正是“云河星瀚”的起手式。
　　我绷紧神经，小命儿全绑在这招上了，要是还不成真就无法可想了。
　　师妹力贯剑刃，剑身开始轻颤，忽地一缕阳光自云中透下，通过铁剑反射在黑眼脸上，午后的阳光是毒辣的，于是黑眼眯起了眼睛。便在此时，师妹的剑动了，长剑似慢似快地转了个圈，剑刃一分二，二化四，一剑便似万万剑幻化，顷刻间剑风大作，我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只能往后退开两步。黑眼立地生根，依然半步不退，便要以血肉之躯硬抗云河星瀚之威，那一袭灰衣霎时间湮没在一片青芒中。
　　我心道：师妹这次出手好像比在火龙山上更凌厉了，对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正撄其锋吧。想到此处，我回头去看那老者，发现他依然好整以暇，竟似毫不在意。我心里打个突，难道这样都不能奈何那人？
　　此时大道上烟尘飞扬，两人的身影均被飞沙笼住，不时飞出的剑气将路面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我心里稍安：黑眼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他要真半步不移还不被劈成肉末？
　　正是吉凶难辨之时，忽听黑衣人的声音传来：“不错，不错，当真不错。”然后漫天剑影尽消，烟尘慢慢散去，露出二人身影：云瑶双手握剑，剑指敌手咽喉要害。青年仍在原地，只是右手提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师妹剑尖。方才偌大声势，他却连灰尘都没沾上，而师妹则汗如雨下，正大口喘气。光看二人状态便能知道孰胜孰败，我心一凉，云河星瀚也不成，这人难道是哪儿来的妖怪？
　　黑眼松手，云瑶脱力而倒。“以你眼下年纪，一息便能刺出七七四十九剑，青霄创派至今恐怕也少有你这样的天才，况且我毕竟出手招架，你足以自傲了。”黑眼满脸的欣赏，说出了很嚣张的话。云瑶委顿在地，没能回答。
　　那老者道：“少主，正事要紧。”黑眼人点点头，提步向我这里走来。
　　我握剑的手指节发白，心里苦思对策，可上天无门，入地无洞，一旁的赌鬼还坐在地上闭目调息，看来指望不上了。我抬头，午后的日光正辣，蓝蓝的天上白云慵懒，多久了？自从下山以来我就再也没有望过天，现在瞅瞅，居然有些舒爽惬意•••
　　慢慢撤去手上力道，我低头，黑眼已在面前三步站定。我说道：“王某还有两句话说。”那人点点头，我问道：“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能说，但你该死。”这算什么，我一介废人还有必死的价值？
　　我苦笑，再道：“放过师妹。”
　　黑眼想也不想便道：“好。”
　　我抛开手中的剑，道：“如此便可。”
　　望着越来越近的黑眼，我暗道：都说死前会看到走马灯，闪过人的一生所为，平平淡淡的二十余载，莫名其妙的死掉，我的走马灯里恐怕什么都没有吧。
　　幻想中的走马灯并没有出现，倒是有一道人影挡在面前，却是云瑶。师妹以剑杵地，很认真地挡住敌手。我胸口发闷，眼眶有点湿，眼前的事物有些模糊，我死命忍住了，心想最后关头哭出来就太丢脸了。
　　我揉揉眼，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生死有命，师妹你就退下吧，就当是帮师哥最后一个忙。”云瑶闻言动也不动，我有些急了，伸手去推，云瑶摇摇晃晃就是不退开，我看她脸色苍白，便不敢用力了。
　　黑眼盯着我们，仿佛在回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落寞。“不杀也可，王云木，我给你三日，你即刻离开中原，若妄想藏身青霄，我必让青霄山鸡犬不宁。王云木，你可答应？”黑眼慢慢说道。此刻我情绪激动，没有心情思索为什么这帮人来势汹汹，到了最后却又虎头蛇尾，我只是觉得云瑶状态不好，须得赶紧休息，于是点了点头。
　　黑眼看了我们两眼转身就走，那老者一声不吭，拉起赌鬼跟着去了。三人走远，云瑶膝盖一软就要倒下，我赶紧扶住。眼下的情况不宜赶路，我便扶着云瑶回了城。云瑶在客房里打坐，我便在一旁守着。第二日清晨，师妹的第一句话是：“师哥不要怕敌人猖狂，掌门师父武功绝顶，敢来青霄闹事的，必定讨不着好。”我微笑道：“师妹言之有理，我们这就回山吧。”

　　我们买了两匹马，全速返山，一路上我故作轻松，好像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云瑶欲要相询，可每每谈及遇袭之事我就岔开话题，所以到了山门师妹也没问出什么。
　　几年未回，山门依旧。守门弟子见了云瑶便抱拳行礼，我对他们说道：“师妹有急事向掌门禀报，你们还不快去通报。”守门弟子急忙通报去了，云瑶若有所思，我盯着远处。不多时，守门弟子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涌了过来，领头的就是那个在财神山庄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弟子，还没走到跟前，那妮子就高声呼道：“师姐，你总算回来了。掌门都快急疯了，快去九霄堂吧，掌门在那儿等着呢。”师妹转头看我，我说道：“你先去吧，我去后山找师父他们。”师妹还想说话，却被那群后辈弟子簇拥起来，不由分说便被拉着走了。
　　山门又清净了，只余我和守门的三人。那俩看门弟子见我穿得破破烂烂，也没佩戴身份牌子就懒得搭理。我见人群走远，缓缓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对左首那人说道：“小哥行个方便，若是有人来找一个叫王云木的人，就把这条子给他。”守门弟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已走，勿念，勿寻”，登时满脸不耐，看样子就要拒绝，我赶紧掏出半两银子，道：“不敢白白劳烦少侠，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还望少侠收下。”那人脸色稍缓，皮笑肉不笑地道：“兄台客气。”这才接过纸条。

　　一事办妥，我对着后山方向发呆。守门的见我不走，于是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我回过神，知道人家嫌我挡路，于是转身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