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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康熙五十六年初一,康熙走进奉先殿,跪在先皇神位和供案前,心里感觉极其复杂,以往每次过来都是暗自得意,总有些功业要向先人表功,而今天,又挂起那个逆子,他更感到惶恐与迷惘。
      天意从来高难问,神佛也玄远超凡,世组当年大行后是由自己为他设立灵位,康熙曾经一直希望将来自己某天山陵崩,是太子将牌位放在这里祭拜,可是如今,经过二立二废的皇太子早已消磨了壮志雄心,失去了储君该有的才智仪度,甚至显出轻微的狂茫;那个几度对他的皇权造成岌岌威胁的八贤王胤禩,也已随着逝去的旧年不复存在。
      他素来不齿于唐高祖懦弱行径,可是此刻他却觉得倦怠了,他已经六旬又四的花甲老者,八岁起至今,他为天下苍生操劳了一辈子,赔进了父母妻儿,至暮年,又折了他最出色能力最优秀的儿子,保固了这至尊皇位,换来这一段衰朽残生,或许真该是时候歇歇了。
      只是,他如今选定的继承者,却还需再磨练磨练啊。
      想起那个最肖年轻时的自己的儿子,康熙心里涌起一丝安慰。
      康熙站起身来,忽感眼前冒起几点尽兴,身子不稳地微微晃了晃,定了定身站稳,心里不由感慨,朕果真开始老眼昏花了吗?万岁万万岁,不过千古帝王者的痴想,谁能敌得过生老病死的人间常伦。
      未几,康熙诏示他躬微感不适,谕十四阿哥胤祯与三阿哥胤祉代为主持仲春亥日的祭先农之祀。
      这一道旨意,因着十四阿哥近年来恩宠日隆,且明里暗里接收了原来八阿哥一派的势力,虽昔日被囚禁的三位阿哥如今被释放出来,但明显是仍受压制的闲散宗室之属,朝堂上,已渐形成了两位同母兄弟十四阿哥胤祯与四阿哥胤禛之间的角逐。
      康熙却似并不是很在意这些朝堂里的波澜涌动,拿起山东巡抚李树德奏报河南白莲教肆虐的折子浏览一遍,朱笔批下:着山东巡抚及河南总兵管严拿肃惩白莲教徒,便放置一边。这些都不过跳梁小丑罢了,保留下他们的一些活动,也是作为朝廷务必居安思危的警戒。
      拿起另一份边疆奏报,康熙眯了眯眼,已经显出一点年老浑浊的双目中闪过威怒与凌厉:七月,策妄阿拉布坦遣将侵扰西藏,杀拉藏汗,囚其所立□□,西藏全境悉数落入策妄囊中。
      当年策妄阿拉布坦朝廷协助朝廷剿灭噶尔丹,在噶尔丹兵败自杀之后,还将他的骨灰献给朝廷,以示效忠之意,随后也屡次上书表示甘愿服从朝廷命令,虽其后策妄阿拉布坦遣其弟策凌敦多布西征,将哈萨克汗国尽收版图之内,在漠北势力渐长,令其他部落的首领心生不满,康熙年纪渐大,又一向吃怀柔政策,也不想滋生事端,便将蒙古诸王的不满压了下来,并派朝廷大臣前往从中调和。事隔不过十载,依附朝廷的策妄羽翼渐丰,再也不满足于准噶尔部落一隅之地,狼子野心如今昭明无疑。
      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策妄派兵袭击哈密北部五寨,今年二月又侵扰西藏,拉藏汗亲自上疏求助,康熙便已调派川兵前往援救,岂料今日八百里加急奏报,形势已严峻至此。
      不多时,诸皇子便被召集了来。
      康熙轻叩桌面,沉声道:“你们怎么看?”
      西暖阁内一时寂静,无人出声。
      康熙看了看大儿子胤褆,鬓间染了星白,背部显得有些佝偻,昔年曾被他赞为大清千里驹的神采飞扬的模样,如同那近十年拘禁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虽放出来已有些时日,平日里却总是寡言少语,心里头涌起一些伤感愧疚,康熙声音带了些慈和,目光也柔和了几分:“胤褆,你看这仗打不打得?”
      胤褆明显一愣,自出来后,他从不主动过问政事,不料康熙有此一问,敛去错愕的神色,微垂下头,犹豫着想了想,胤褆轻声道:“皇阿玛,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目无□□,实为可恶之极,理当出兵剿之,只是,大军出动,事关重大,如今国库空虚,兵者,粮草为先,只怕……”
      康熙脸上露出一些失望之色,昔年几经英勇沙场征战的大将军,终被那四方狭隘的天地束缚了鹏羽,黯然的流年消磨了凌云壮志,终归也有自己的一部分责任,心里动了动,谴责的话终究压散于心,也不置可否,眼光转向其他人。
      “这仗非打不可,而且要狠狠地打,依儿臣之见,妄策所图者,绝非只是西藏。暗遣人攻拉藏,掠据藏地,控制西藏后借黄教煽动蒙古各部脱离朝廷统治,而后谋图青海诸部,及西域诸番,必是他更进一步目的。如此叵测居心,绝不可姑息!儿臣向皇阿玛请战,请皇阿玛允许儿臣领兵出征,夺回西藏,剿灭策旺阿拉布坦,扬我大清国威。”胤祯走出两步,侃侃而谈,英姿勃然,飞扬自信,说道最后,单膝着地,郑重请命。
      康熙眼中闪过激赏欣慰之色,:“难得你这么快就有这番深澈的见解,”话锋一转,假意板了板脸,微斥道:“但领兵出征岂是说着玩儿的,这里站着的,都是你的前辈兄长,博采众长,再作定论,对你方有助益!先起来吧。”
      十四笑着应了,立于一旁,望着众人。
      康熙又看向胤禛,胤禛上前道:“皇阿玛,方才大哥所言,也不无道理,粮草具细,是三军之根本直隶、去年,江南、山东、浙江、江西、湖广等省六十三受灾州县免了年赋税,拨了不小一笔银子下去。年节时,又免八旗借支银二百万两,如今若要兴战,怕是耗资颇巨,就算一时没有问题,也当顾虑长远之计……”
      话说得委婉,却还是一个道理。
      康熙扫了他们一眼,顿了顿,脸色沉了沉,正欲发火。
      便听得一人朗声道:“皇阿玛,儿臣愿身先士卒,将身家财产捐出十之七分!”竟是胤禟,皇子中资产最殷厚却也最少理会朝务之事的九阿哥。
      康熙也不由惊讶,旋即问道:“人称铁公鸡的九阿哥这次怎么竟肯拔毛出血,倒是希事,说吧,心里打什么小算盘?”
      “皇阿玛不记得了吗,当初八哥用他出征噶尔丹的军功向皇阿玛求得允许儿臣经商的恩典,如今若能在战事上助得一二,也算用得其所。若说私心,儿臣倒是希望皇阿玛此次能恩准我随军。爱新觉罗子孙,没有上过战场,总是一件憾事。”胤禟答道,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康熙眼光闪了闪,心头又泛起那股酸涩,他已经刻意忽略诸子中独缺的那抹清雅风华,却总是有意或无意地想起,或被提醒,心头转念,口中却道:“也罢,但朕可不会给你什么紧要职位。”
      “谢皇阿玛。”胤禟欣喜地跪礼。
      “现在当务之急,是择定领兵出征之人。”
      “皇阿玛,儿臣愿往!”胤祯再次朗朗道。
      康熙并没有立即回应,只转头扫过其他人。“你们看呢?”
      “衡臣,你看呢?”目光落在张廷玉头上,这个青年,清朗文雅的气质与他的八儿子有那么几分相似,忽地想起其兄张廷瓒,那个随他出征漠北时病殇,自己曾经视若亲子的英才,倘若他们不是父子,他必定会将他当成一个出类拔萃的才俊去赏识,也不会吝啬于如同对待张廷瓒那般,给予他视臣若子的十分赏识与爱护。
      本是父子,却成政敌。
      不是父子,却能情同父子。
      “皇上恕罪,微臣于军事一道不甚精通,不敢妄议此事。”张廷玉老实道,中规中矩,也是言止谨慎。
      若是他那个儿子,肯定直言举荐十四了吧,康熙皱眉道:“今天召你们前来,便是要定下此事,如何必要定下个章程,只管说即是。”
      张廷玉似不经意看了胤禛一眼,凝神想了片刻,斟酌道:“四川总督年羹尧,似是个不错的人选。”
      康熙看了他一眼,摇头:“先前朕命年羹尧带兵阻拦,他大败而归,这才让策妄阿拉布坦入西藏如无人之境,再用他,怕要误事。”
      张廷玉偷偷朝胤禛处瞟了一眼,这消息,他却尚未得知。
      年羹尧是胤禛镶白旗旗下的包衣,且有妻舅关系,康熙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让人忍不住揣测一二。
      胤禛眼中掠过失落之色,却极快敛去。
      “老四,你心中可有人选?”康熙道。
      “儿臣想举荐一人,此人自小熟读兵书,也曾掌管兵部,熟稔兵事,若带兵出征,定然再合适不过,可儿臣不知该不该说?”
      康熙皱眉,淡淡地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了。”
      胤禛蓦地撩袍子跪下,叩首道:“皇阿玛!十三弟被圈禁至今,也有八年了,纵有再大的过错,他也知晓悔改了,恳请皇阿玛看在他少时丧母的份上……”
      啪的一声,康熙将手不重不轻地拍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康熙的声音冷漠,看了看胤祥低头默然,当年神采飞扬的锐意洒脱的拼命十三郎,如今却微微颤抖着身体,康熙心中怒气不禁平息了一些,蓦然转口问道:“胤礽,你来说。”
      “十三闭门思过多年,军情具细,终有生疏,十四弟掌管兵部,熟稔兵事,文武兼备,儿臣以为,十四弟是最合适的人选。”胤礽声音平淡,微垂的眉眼让人辨不出眸色。
      “臣等也认为十四阿哥是合适人选。”马齐,佟国维附言道。
      康熙环顾众人一圈,在胤禛处略一顿,扫过后,朗然道:“授十四阿哥抚远大将军,不日领军出发征策旺阿喇布坦,收复西藏。”
      “儿臣领旨!”胤祯掌心贴地,捺下激动,额头郑重地叩在冰凉的青石砖上,发出的声音坚定而激昂。
      “胤禛,粮饷一事,便交由你去办,于公于私,都该务必妥当。”
      “是。”胤禛只答了一个字,心中却翻过种种思量,各种情绪。
      “皇阿玛,儿臣有一个请求,不知可否恩准?”胤祯看了看胤褆,开口道,大阿哥垂着头,斑驳光影挡住了他的表情,闻言惊愕地抬起头。
      “大哥在我们兄弟中,军功经验都是最多的,若得大哥从旁指点,定有诸多辅益。我想大哥不会吝于赐教或怯战吧?”
      康熙看到胤褆眼中一瞬间划过的光亮,隐约是当年战场厮杀上意气风发的光芒,略感到一点安慰,同时看向胤祯的目光愈发满意,心里有了决断。
      十四阿哥胤祯被封为抚远大将军,并以多罗贝勒超授王爵,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不出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随驾送行,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声势之显赫,无以复加。
      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康熙亲自送行,看着胤祯一身戎装,英姿傲然,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地渐行渐远,近旁还有两个儿子辅助,相信这个儿子不久便能凯旋而归,然后自己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江山多少年,便沉重了多少年。
      将手中的权放一放松,想来剩下的这些儿子们最后不会兄弟阋墙,互残致命吧?
      那个儿子的离世叫他伤了心,也让他看透了勘破了一些东西,若能让这大清江山继续昌盛不改,儿子们都能平安康泰地活下去,就算皇权移一移又如何,终归无愧于先祖无愧于社稷无愧于妻儿。
      只最愧对那对母子,那美冠一宫的妻,那风华无双的子,转眼都走了,独留他在红尘障里,体味过失永无更改、遗憾永无弥补的绝然戚伤,甚至连一枕黄粱也吝啬给自己,是他们已全然放下,还是无法原谅?
      十月初,清军分从青海、川滇两路进藏,与策旺阿拉布坦正面交锋,大胜而归。
      十一月,清军军进驻拉萨,将朝廷敕封的□□嘛送入西藏,在拉萨举行坐床仪式。至此西藏叛乱彻底平定,大将军王胤祯威名远震。
      策旺阿拉布坦被迫撤离西藏,退回伊犁一带,清军企图乘胜追击直捣策妄阿拉布坦巢穴,由于路途遥远,运输困难而不得,然而未几,一小队乔装骑兵于准噶尔败军中巧取了妄策阿拉布坦及几个主要将领的首级,敌军一时群龙无首,各方溃散逃匿。
      捷报频传,康熙放下手中奏报,令张廷玉撰文,为胤祯立碑纪念,并下旨令着征远军即日回京述职。
      传令兵刚退下去,李德全冲进来,噗地伏倒在地:“皇上,皇太后薨了。”
      康熙神色蓦然哀痛,眼泪夺眶而出,手中朱笔笔端滴的墨滴在洁白纸面渐渐晕开,深深浅浅,圈圈圆圆,像老者眼中无声泪泣的悲伤,从心脏蔓延开,至身体四肢。
      失去了最后一位长辈,从此,皇宫之中再没有爱恤他的人了,又一种孤寂袭上心头。
      送走了黑发又送白发,自今开春便时有发作的头晕之症愈频,形渐羸弱,强忍着双足浮肿麻木,康熙亲力持办了孝惠太后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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