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始有期》棣华

6、第 6 章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廿八，孝惠太后大祭后翌日，康熙彻底病倒了，来势汹汹的病，如摧枯拉朽一般将他浮肿的双腿未消尽，瘦削脸一下子爬满皱纹，连鬓间也掩不住白发丛生，甚至如一个垂暮老者般有语难言。
　　被移至畅春园养病的康熙有一种预感，似乎他或许熬不过这一会了，心里顿时有些慌乱，他的十四是否抵京了呢？无论如何他也要坚持住，留下一个交代，如果这真是他人生最后时刻，便更不能英明一世，却在最后关头留下一个乱摊子，给那些儿子们造成争位夺权的由头，然后导致手足相残，朝堂动荡的混乱局面，决不允许发生这样的状况。
　　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初一，北风吹了一夜，阴云笼罩万里，天微明时，狂风吹雪，飞沙卷树。
　　寝殿内外，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步履杂杳，听得十分清晰，却没有人讲话。殿上殿下，宫女太监各自脸上都略带惊慌失措之色。外殿炭火熊熊，四个带兽环的大鎏金珐琅铜火盆，映着炭火红光，熔熔欲滴，似狰狞的血盆大口。
　　御医被斥，膝行退了下去。
　　德妃与李德全被隆科多安排在御榻后边帏幕里面，谁也不敢作出声来。
　　隆科多早在外间侍奉着。听到宣吴尔占，并不再往下传，自身急急进到皇帝榻前，跪听御旨。他屈身下拜，头也不抬，但听皇帝喉咙里的呜咽作响，却吐字不清。
　　康熙皇帝连日发烧，需要凉爽，但这寝殿里却和开锅上的蒸笼一般，热得透不过气来。隆科多跪在地上，隔着厚厚的地毯，还觉仿佛贴在火炉上一般。
　　康熙吃力地看了他一眼，想起连日来，只有他的四儿子胤禛被隆科多放行进来，猛然心惊，他还是低估了他啊，只怕如今知晓，已为时晚矣。
　　两相对比，不禁又想出八儿子的好处来，他即使争，也争得磊落坦荡，哪里想得到，那个一心向佛与世无争的四儿子才是真正深沉阴险，暗怀杀机，那么多年来的恭顺孝悌，原来都是为了射出那致命一箭。
　　他刚失去了唯一的长辈皇额娘，他的晚辈四儿子便在伺机谋命夺权，他生命的最后，竟如此失败，如此可笑。
　　是报应吧，他在四儿子的设局中，顺水推舟断绝了八儿子的希望，以致累他魂归忘川，如今，四儿子下手的目标换成了自己，着实讽刺。
　　手足相残，子弑父，原来即使他功盖秦皇汉武，终也逃不过，这皇权纷争腥风血雨，喋血宫廷的悲惨落幕。
　　隆科多小声奏道：“已传旨召辅国公吴尔占进见。”
　　康熙心头一热，自觉等不得吴尔占来了。他想，吴尔占也许就在外边，但他们故意不把他召进来，故意耍花招……想到这里，费力扯开喉咙，吃力地断断续续说出：“速召十四皇子……进宫!召十……四……子……”
　　隆科多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康熙一眼，连声道：“是！召四……四皇子！奴才听得明白，皇上放心吧！”然后大声复述一遍：“速召四皇子进宫听旨！”
　　康熙听了嗓子哑着几乎发不出声，满脸涨红，用尽了全身的一点力气，抽出枕边的玉如意，往隆科多的头上砸去，然后闭了闭眼，微喘着气。
　　隆科多只当没有这回事，回身站起，大步走开。玉如意早已落地，跌为三截。
　　宫女闻声从后面转出，跪着把跌断的玉如意收拾起来，放在描金漆盘上，端到德妃面前，请旨如何处置。德妃连忙挥手示意，要她快藏起来，不要给人看见。
　　这时，德妃鼓足勇气，从帏幕后边走出来，对隆科多说：“皇上分明是召十四皇子上殿，到你口里，怎么变成四皇子了呢？”
　　隆科多说：“我没有听错！十四皇子远征在外，皇上如何会是宣十四皇子上殿呢？四皇子连日侍奉在侧，召见也是合情合理。”
　　德妃知道大局已定，退到帏幕后，失声痛哭起来。
　　隆科多走到外间门守着，警惕着周围各方动静。
　　天渐渐放亮，阴云渐散，正在斋宫代皇上礼天的四皇子允禛，听召急忙赶回。见了隆科多，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一同进入请安。
　　来得内殿门外，忽闻一股清雅冷香幽幽逸散，转身进门，更是一惊，御榻两边四个人，两个蓝眼高鼻的洋人，两个素服布衣、几分仙风道骨模样的老者。
　　惊诧中还未反应过来，四个身手高妙的长随快速利落地欺身近前，制住了他们，手脚被缚住，嘴也一同被堵住，然后被推进圈椅了，领用绳索圈绑着，两人都动弹不得。
　　德妃和李德全自帷幕后走了出来，李德全跪倒已湖蓝长袍的男子脚下，猛地磕着头：“大恩公，奴才多谢您救了万岁爷啊，差点，差点万岁爷就要被害了……”
　　男子并不回话，背对着众人，透过纱窗，穿过月门，看着外殿庭院里跪着的诸皇子、宗亲大臣，形状优美的唇微微勾了勾，浮起一抹自嘲的淡笑，何其熟悉的场景。
　　其中一个长随走过去，侍立在旁，恭敬道：“主子，大夫查出皇上燃的熏香和所服汤药其中一种药引相克，会致使患者神志逐渐昏乱，动作弛缓，口齿不清。洋大夫说只需在口腔里割下痰膜即可恢复。”
　　“本身的病如何，可治得？”男子淡淡地问，浅雅低柔的声音，如山泉静缓流过。
　　“只是患了感冒风寒，并无大碍。”
　　男子清点了下头，不语，依然从容静雅地注视着外面，半晌，远处高空绽开一朵灿烂烟火，才启唇轻道：“总算赶到了。”
　　“卫公子，皇上醒过来了。”其中一个高大英朗的洋大夫看过来，朗声道，汉语说得娴熟，异国的口音听起来又别有一种韵味。
　　听到这句话，有长随自发将圈椅里的人掉转了方向，背对向男子，而对于德妃、李德全等，长随们则坚定地制止不许乱看。
　　康熙的意识幽幽地清醒过来，发觉浑身清凉舒适了不少，不再如之前那般燥热郁闷，身体也似恢复了些力气，心里微讶，之前不是正要被迫害而气得病昏了去吗？
　　亲历了那样的事，作为一位执政几十年的英明帝王来说，已经没有更可怕的事了，这么想着，定了心，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眸，一双蓝眸。
　　蓝眼露出友好的微笑：“皇帝陛下，您安好。”
　　黑眸却只是淡淡看一眼，便转开了，并往后退，让出位置。
　　当蓝袍男子出现眼前，饶是康熙也不由的一震：“你，你……”震惊中康熙没有留意到他的嗓音清晰许多了。
　　“在下，卫殊。”男子淡然而笑，笑容柔和却感觉不到温度，只有淡淡忧伤的苍凉，“不必担心，我并没有恶意，十四…十四阿哥很快就会到，那秘密通道我出去后即会将其毁掉，不会留下后患。”
　　“今日，来这里，做这些，只是还一些人的恩情，也是来了一个夙愿。”
　　“你是一个好皇帝，卫殊作为一个大清子民，敬佩你，也永不会害你。”
　　“万岁是最虚伪的话，愿你长命百岁吧。”
　　“我想，八阿哥是不喜欢谥号为纯，罢了，爱新觉罗•胤禩已为一缕亡魂，无所谓了。”
　　“卫殊，跟皇上，无冤无仇，也没有瓜葛。”
　　“后会无期。”
　　男子说完，转过脸看深深看了康熙一眼，转身进了屏风后密阁，屋子里一瞬间随他的离去的空寂。
　　那一眼里，含有些许释然，些许无奈，些许孺慕，些许绝然，或者都不是，说不清辨不明，就如世间许多世情，是解释不清的。
　　康熙怔怔然，没有言语，眼框里蓄了泪水，脸上却有释然的笑，庆幸的笑。
　　他终于知晓，为何他的八儿子从不曾在他梦里，因为他正在他身边某一处地方。
　　要论他欺君吗，可他却救了自己，救了十四……
　　八阿哥胤禩，是已亡故的纯哲亲王……
　　他，只是卫殊……
　　如此，已是庆幸。
　　“皇阿玛！”一道含着焦急担忧的声音自殿外匆匆而入，惊醒了康熙。
　　德妃回过神来，一声惊呼：“这么多血，十四哪里受伤了，要不要紧。”扑上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信不是儿子的血后才放些心。
　　“额娘，染的别人的血，不必担心。回皇阿玛，按您的指示，作乱的人我们已经尽数捉拿下了，局面也控制住了，动乱并没有形成，年羹尧几番企图阻挠我们回京，也一并拿下了，余下该作何处置，还请皇阿玛请示。”胤祯跨步而入，一身铠甲威风凛凛，丰仪飒飒，俊美得耀眼，渲染的鲜血并不让人心惊，反而增添几分疆场肃杀的凛然气势，摘下头盔，挽于右臂，单膝着地，行了个军礼，恭谨地徐徐而道，也未曾注意到屋里被捆缚的两人。
　　见胤祯模样，康熙便知又是那人的手段，也不点破，若非他确实没有了权势之心，凭他的才智手段，怕还是不得不防吧，又看胤祯，经历过沙场溅血，青年身上添了几分成熟沉稳，总算还能把这江山托付给一个较能信任的儿子了。
　　康熙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两个被缚在圈椅里的人，一个目露惊惧，一个死水无波，在德妃的搀扶下起身下榻，微显佝偻的身躯散发着至尊的帝王气势，语气也恢复了平素祥和中隐含威严：“起吧，随朕出去，那些人跪了那么久，是该给他们一个决断，也免却某些人再生出什么妄逆心思。”
　　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康熙帝于畅春园宣诏退位于皇十四子胤祯，号宣隆，是年改为宣隆元年。
　　紫禁城在朝暾的柔光里尚未完全苏醒的时候，京城朝阳门里，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从容地驶出，在郊外官道上平稳地飞奔起来。
　　辘辘车声后，蓦然间，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靠近，越过马车，在马车前二十步远处停下，然后调转马头，挡住了行进的马车。
　　马车被迫停下，车帘被一只修长瘦削而略显苍白的手撩起，车厢里显出一抹湖蓝，那个秀颀而挺拔的身影，在清晨的阳光里，愈显温雅清华。
　　高大骏马上，男子身披火红羽绉貂裘，容色俊美秀丽，凤眸狭长秀美，微微上挑的眼尾显出一种莫名情韵。男子居高临下，双眸紧盯在那蓝色身影上，眼中载满深情与坚定，“八哥，从今往后，江南漠北，高山大川，你到哪，我就到哪，休想再甩掉我！”
　　墨玉般眸子里闪过些许迟疑，待看到对方眼中露出“我就赖定你了，休想再撇下我”的坚决时，染上清风般柔和的笑意，然后和煦清醇的嗓音应道：
　　“甚好，有人相伴，这万里江山看遍，也不会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