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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八阿哥府。
      满目的苍白,每张脸上都是凄然,李泰的脸上更是凄绝,他在胤禩身边三十多年,他不但把胤禩当主子尽忠敬服,其实内心里还把他当儿子一般关切着,从六岁至今,一步一步看着他,自受人欺侮、轻视的小阿哥,长成人人不敢小觑的八贤王,再到最后君父弃绝、兄长构陷,即使当年四面楚歌的霸王项羽,也不比得更黯然悲绝。
      但他一个微鄙的管家,天家之事如何由他来说道?只能把血泪往肚子里吞咽,尽心力帮持着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主子爷临终的嘱咐,他是万死不能推脱懈怠的。府中人丁单薄,小主子才八岁,福晋是极有担当的女子,有着一身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可如今也心伤而病着,能管事的还有几人?幸好,还有主子爷的三位阿哥弟弟们,尤其是九爷,自进了府便没再出去了。
      如此念着手足情谊,也不枉主子爷多年的关护与提点。
      母妃,弟弟,妻儿,主子爷这一辈子都是在照顾人,为人操着心,上头还有君父王兄们的打压算计,没有人给他分担,过得实在太苦了。人家说,人生苦短,可主子爷这短短一生,全是苦啊。
      他总是端着一张柔和的春风笑脸,只因苦涩太多。
      灵堂里。
      “八哥的脸上怎么涂了那么厚的粉?”
      “回九贝勒,八贝勒患了红疹,脸上留了斑痕,只能用粉遮掩住。”
      “好了,千万细致点,务必要干干净净的。”
      过了许久。
      “九贝勒,该盖棺了,您这样揽着,八贝勒走得也不安心。”
      胤禟依然靠棺壁,怔怔地,似在看那冰冷冷地躺着的人,又似虚无。
      “九弟,你不必如此。”八福晋郭络罗•明毓一身素白地走过来,脸色憔悴,却依然不掩丽颜。
      “八嫂,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良妃娘娘过世时,八哥也生了重病,心伤神衰、悲痛欲绝,可他也熬过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为什么?”那原本清澈的声音已经变得暗哑了,透着不能遏制的哽咽,与无望的哀求,泪水无声逸出,滑落,沿着脸颊,在下颌汇成一道悲伤的河。
      她的这位表哥自从进府,便一直守着,不眠不休,只过了一日,那张骄傲而秀丽的脸憔悴而惨白,那双狭长秀美的凤眸,昔日眼角微挑便含神韵,眸光流转俱是风情,如今双瞳空洞而茫然,眼窝显得有些凹陷,眼眶浮现出一层暗影。
      明毓绞着手中的帕子,眸光闪了闪,双唇微启,欲言又止,最终垂下眼,偏了脸,不忍再看。
      砰一声,棺椁被推动,一寸一寸,覆过棺里静躺的修长身躯,至胸膛,颈项,下颌,英挺的鼻梁,闭合的双目,光洁的额,终于,完全被黑漆漆的棺椁掩盖、封闭。
      “不对,那不是八哥,里面的人不是八哥!”胤禟凄厉连声喊道,声音悲怆欲绝,随即“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手按在胸口,眼前发黑,摇摇晃晃的伏倒在已经完全合盖上的梓棺上。
      “九弟!”
      “爷!”
      “九贝勒!”
      纷沓杂杳的惊呼叫喊中,胤禟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毫无知觉的沉睡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凄凉的哀乐醒来,睁开眼,便对上何玉柱惊喜的脸:“九爷,谢天谢地,您可算醒了!阿尼陀佛,谢谢观世音菩萨!多谢佛祖保佑!多谢老天爷开眼!”何玉柱对着窗口,咚咚咚,边叨念着边把头磕得响亮,说完便一骨碌爬起,跑回床榻前,恭声道“爷,您感觉怎样,要喝水还是茶,或者先吃点东西?”
      “你刚是啥德行,佛祖菩萨还老天爷,爷不就是昏了一下罢了,神神叨叨的。”胤禟轻笑了一下,实在是何玉柱那番模样滑稽而逗趣。
      “什么一会啊,是整整五天!醒醒睡睡,醒的时候少,又不说话,奴才可担心死!十爷十四爷想要带您回府,您不肯,说要在这儿陪八爷。”何玉柱垮着脸,唏嘘道,果然是什么不急,急死太监,他的小命差点就没了。
      “五天?”胤禟一怔,惊讶于时间的久,以及,对于何玉柱所言的毫无印象。
      正拧眉回想,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一阵稚嫩童音凄厉的叫喊:“阿玛,躲钉!躲钉啊,阿玛!”
      胤禟猛然间完全清醒,瘦削的脸霎时一片惨白,霍地掀开被褥,一把推开何玉柱,脚步不稳地跑出去。
      灵堂里,那口黑棺之外已添了一层彩椁,外罩五色龙纹锦缎,华彩的如同一张绝艳而狰狞,肃穆而滑稽的笑脸。
      棺椁两侧,两个健壮的男人挥舞着铁锤,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嘭—,嘭—,捶打在棺椁之上,一响,一响,如同撞击在灵魂里,惊心动魄。
      胤禟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双手一把拦住男人往下砸的铁锤,喝道:“住手,八哥喜静,不许这么锤锤打打!这些楔钉这么长这么尖利,陷进去伤到八哥怎么办?。”瓦拉一声,胤禟将装钉子的木盒反倒,盒子随即咚地自手中翻落,自己则抬手掩唇猛咳起来。
      “九哥。”从怔愣中回神,胤礻我胤祯同喊了一声,担忧地上前一人一边搀扶住他。
      “你们两把胤禟扶进去休息。”看着胤禟消瘦病弱的模样,想起九儿子对八儿子深厚的兄弟情谊,康熙把呵斥的话语简短为这么一句。
      两人应声而去,将又陷入昏沉中的九哥扶进南阁楼,八阿哥府里专为他们备置的庭院里。
      将人安置好,两人靠着榻沿坐下,都心疼地看着他们的九哥,几天功夫,那个风流俊美的九阿哥几乎叫人认不出来。
      “八哥,等等!”床榻上的胤禟忽然低低□□出几个字,手往空中一抓,又垂下,嘴唇微微蠕动,声音却极低,再听不清,眼睫偶尔轻颤,似睡得不安,双眼闭合,眼尾挂着一滴莹润,欲落未落。
      胤礻我拿了绢帕将其拭去,叹息着,与胤祯对视一眼,各向对方点了头,站起身,脚步轻缓地转出门,吩咐人在门外好好侍候着,又往回走去。
      两人回到灵堂,灵柩正被抬起,将即移往巩华城,各自都红了眼眶,随着行列跟在康熙后面。
      百官披麻戴孝,命妇哀声不绝,偌大的贝勒府,顷刻间,只剩那个昏睡过了去的胤禟,此外再无他人,空落落的,如同此间,未曾住过那个人,此间的主人,爱新觉罗•胤禩。
      生来不是他的,死了,更带不走。
      任尔繁华富贵,贫贱穷窘,都带不走世间一粒尘,一缕烟。
      生来百态,死,却对每一个人都公平。
      无论厚葬以四重的天子大棺,或以一卷铺盖草葬,终究不过,腐作,一抔黄土。
      由李德全搀着,康熙走在灵柩之后,如寻常百姓人家的父亲,陪着儿子走着人世最后一程。
      此时,他不再是那个江山天下唯我独尊,万岁万万岁的帝王,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父亲,品尝着盛年将化枯骨,白发送走黑发的悲凉。
      回雪流风,翻飞着众人身上白色麻衣的摆角,胤礻我给胤祯拂去了他狐裘上的飘落的雪花:“要掉进脖子里了。”说罢拢紧了身上的大氅,继续前行。
      胤祯却被这一拂勾起了一段记忆,因记忆的温暖此刻更显得酸楚。
      小跑一段,追上去,胤祯用手扫去棺盖上的雪花,然后解下狐裘披在棺椁上,对赶上来的胤礻我凄然笑道:“八哥的腿伤一到冷天就会发作。”
      胤礻我酸涩了眼眶,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地将自己的熊皮大氅解下,也覆在了棺椁上。
      康熙看着两个儿子,长长叹息一声,然后叹息变成一种绵远的悲戚。
      他的八儿子,果真有本事。
      然,英年早逝,莫非,天妒英才么?
      那人还在时,父子相仇,他黜他生母,断他羽翼,对他说出父子恩绝的话,一次一次地打压他,觉得他还不如一个忠心的臣子能让人宽慰,是仅仅因他触犯了自己的威严,威胁了自己不容任何人染指的皇权,所以无尽地猜忌他,憎恨他?
      以为真如自己若言,绝了父子恩情,对他已无念想,如今人走了,方知这翻江倒海的哀恸,一点点地蚀骨,能将人淹没。
      想起祖母,他一生最敬重爱戴的人,她走了,自己总会繁复想起那些点滴过往,想象着她还在身边,谆谆教导,全力支持。而如今,每回想起于那个儿子之间相处的场景,都会忍不住中断回忆,只觉越想越悲戚,那一分愧疚愈加厚重,那份遗憾愈加浓烈。
      他必是怨恨着的吧,所以,决绝地,用天人永隔铸留给自己一段无以消弭的千古长
      像是终于打点气精神,要去弥补从前的过错,他却忽然告诉自己,你永远没有机会了,无论做什么,他都不在乎了,不说一句狠绝的话,只用一扇生死门,轻而易举地,隔绝所有希冀与妄念。
      他富有四海,掌万民生杀予夺,是人间至尊的帝王,是天子,然而,生死天定,天子如何与上天斗?
      这一副江山棋局,他突然撒手而去,一了百了,却留给自己十几年党同伐异的残子乱局,徒留自己又再一人站在那世间至高处,独看一世苍茫江山。
      他有二十几个儿子,他是最低微的一个,从来不觉得他怎样,如今没了他,却似天下都遗弃他。
      灵在巩华城停了,临走,康熙把他的紫貂大氅披在棺椁上,覆过最后空白的一角。
      明毓嘴边含着一丝嘲讽:“爷争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临了头,终于断了奢想;如今死了死了,才换得一件大氅的一点温情…”
      康熙回行的脚步顿了一顿,又继续走去。
      “八嫂,八哥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这样的话说不得。”胤祯连忙阻道。
      “人死如灯灭,有何不能说?”说罢哀泣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五日后上朝,头一件事即是议定胤禩的封号和谥号。
      康熙坐在龙椅上,目光似自有知觉,一直落在那个位置上,空落落地,在百官中显得异常的突兀,如天塌去一方,地陷落一角,任凡人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晨光熹微中,目光混沌里似又看到昔日长身玉立,风姿卓然的身影,安静本分地立在众人间,淡然沉静,却谁也无法忽视。他一点也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派给的差事总能办得妥帖周全。
      可是,正因为他太能干,声望又那样高,他越来越少交给他重要的事务,这一年多来,更奏请了病假赋闲休养。他不记得他最后站在朝堂上是哪一次,如今,也将永远不知道。
      耳边叽叽喳喳谈论的声音使他蓦然回神,康熙记起让他们给他的八儿子议定封号的事,可现在他却觉得那些声音尖锐刺耳,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他几乎要忍不住斥止罢朝,马齐出列上前恭道:“臣等一致认为应追封八阿哥为哲亲王。”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康熙看向众臣工
      “臣也是这个意思。”李光地看一眼康熙神色,回复道,揆叙、王鸿绪、鄂伦岱、佟国维、阿尔松阿等也同声应是。
      “那便这样,谥号朕想好了,定纯字,纯哲亲王。”康熙眉头舒了些,突然有些羡慕儿子,人走了,还有那么多大臣拥戴,当初自己刚登基时,除了皇祖母的鼎力支持,几乎无可用可信之人,且有鳌拜虎视眈眈,伺机谋篡;可又有何用,人死如灯灭,万事皆寂空。
      “八弟生前是贝勒,按制追加一封是郡王,非有大功不可越级,如此,恐怕于制不合,皇阿玛请三思。”胤祉开口道。
      “八哥唯恐皇阿玛被他病气沾染上一点,不顾病垂的身体搬移开别墅,以致,以致…这难道还不够?”
      “三哥,八哥都走了,你也还要这般斤斤计较吗?”
      胤祯胤礻我随后反问道。
      “胤禟呢?”康熙看到二人后空了的位置,才想起该来听朝的原来还有一个儿子今日也不在。
      “回皇阿玛,九哥尚未康复,至今昏昏醒醒,之前已经向您告了病假。”胤祯回道,语气并未有任何特别的情绪。
      康熙只轻轻嗯了一声,稍顿,转向一旁的胤禛:“你又是怎样的意思呢?”
      “按仪制,儿臣认为三哥所言有理。”胤禛不动声色,平平地回了一句,即沉默不语。
      康熙看着他如常的神色,想起那两只奄奄一息的海东青,事到如今,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已调查知晓,只是因着各方面的权衡,他才在借机打压了胤禩之后,一切偃旗息鼓,不动声色。
      如今,他的八儿子终于因那次打击而不可意料地,一走了之,阴阳两隔,而这个四儿子镇静如常,一往一心向佛,勤朴克敏,却不动声色地用两个死鹰诅咒他,即使他原意针对的并非他这位皇阿玛,但他的那份心机那份洞察……
      康熙心思翻了一番,脸上却只淡淡扫视众人一眼:“就这样,纯哲亲王。”
      康熙五十五年十月初五,皇八子爱新觉罗•胤禩殁,追谥纯恪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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