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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十月初五,紫禁城里,落下了康熙五十五年的头一场雪。
      雪花漫天,纷纷扬扬,半天里,巍峨雄伟的京都,一片白茫茫的寂寥。
      一片一片堆叠,掩了九重宫阙锋利的翘檐,淡了殿宇楼台突兀的飞甍。
      清朝宫制,未曾入冬,时令不交,寒了身冻了手脚,薄凉的秋衫仍不能换。
      从贝勒府一路哆嗦着,积雪被僵硬的脚步踩得吱吱响,至乾清宫,传话的太监打颤的牙齿里,磕磕碰碰地咬出几个字:“八…贝…勒…去…了。”说完,自己眼里便聚齐一层濛濛的水汽,不知是皇宫暖龙消融了眉梢沾染的微雪,还是,那含了情分的,咸涩的眼泪。
      李德全一时呆愣,不像晨起时,出门忽然发现十月的天,抖落着多少年头不曾见过的大雪,半盏茶过去,拂尘被轻扯,才蓦然醒悟,心便揪了起来,眼里瞬间浮现一个青年的身影,身长玉立,风华无双。
      皇宫,世间最金碧辉煌的所在,也是最肮脏污秽的地方,入了宫的人,若最终还剩几分良心,也是被紧紧掩藏起来,真心或有,虚情假意更多。逢人三分话,这是皇宫生存的规则。善意也会招祸,同情心多被利用。不多说一个字,不多行一步路,谨言慎行,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显露什么样表情,各有门道。
      李德全在御前二十几年,如今更是御前最得力的宦官,但凡皇子阿哥、王公大臣进宫陛见,必然要让他通报,有时候他们为了预先揣度一下康熙的心情,便会先询问他,以便心里有个准备,好作打算。
      所以,虽然心里谁也瞧不起宦官,很多人都不把他这种宦官放在眼里,别说皇子阿哥,就连一些督抚大员进京叙职,贿赂他的同时,眼里时常也同样流露出一些轻蔑来,但明面上谁也不想得罪他们,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有时候成败与否,恰恰是牵系在那些小人物身上。
      宫里当差几十年,殿前侍奉逾廿载,逢迎拍马,虚情假意,李德全早已练得一对火眼金睛,若非善于揣测人心,知人识面,他岂能走到如今这位置?
      别人虚套,他也面上逢迎,对他几分诚心实意的人,他也会记在心里。
      真心不把他当成下贱阉奴来看的人,统共也仅有那么几个,其中,便有皇八子八阿哥胤禩。
      其他几位阿哥自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四阿哥冷面冷心,见了谁都没什么表情,五阿哥与七阿哥,向来不善与人争,与他无甚往来。惟有八阿哥待人和善,对他也从来不摆架子,有一回知道他腿脚不好,给十三阿哥几经功夫寻得治腿疾偏方,还捎给他一份,后来用了几次,果真颇见奇效,八阿哥记着这个事情,之后见面也多次问候。
      李德全作为御前总管,见识过的人,见识过的手段,太多,绝不是什么面慈心善之人,但对于八阿哥,是打心里感激,钦佩。
      这位宫中出身最低微的皇子,自幼聪慧过人,智高才卓,即使在一众文韬武略各胜千秋的阿哥们中,依然出类拔萃,更是唯一一位从不因身份而骄纵自持的皇子,为人和善亲切,不拘泥于对方身份高低贵贱,只看重品性才学;行事灵活周全,长袖善舞,多会留人一份面子,终使得朝野中,八阿哥的声望日渐高涨,即使只是贝子爵位,却人人称之八贤王。
      朝臣的拥戴,士民的称赞,对于一个自幼熟读帝王权谋之术,经世济民之学的皇室子弟而言,自然其中不乏各种笼络的玲珑手段,但又岂能忽略其本身能力与人格魅力,否则,在这父子反目、手足相残比比皆是的宫廷权势斗争里,八阿哥何以能得到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的一心追随,九阿哥、十四阿哥的拼死相护;在已知晓皇上欲复立皇太子之时,群臣依然一致保奏八阿哥为储。
      光靠虚情假意的拉拢,左右逢源的伪善,何以能至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对于一个毫无外戚权势助力,出身低微,却怀瑾握瑜的凤凰蛟龙般的皇子,若非如此,那高高在上的君父岂会看他一眼?
      只能叹息一句,命也,时也。
      皆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八阿哥却重情,重情的人,虚情假意他不会在乎,薄情寡义却最能伤了他,偏偏,他最敬仰的君父一次又一次,对他无情狠绝,斥责他“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怒斥他“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重病垂危时只一句朱批“勉力医治”,凡此种种,连李德全这个无关的外人也听得心惊胆寒。
      那样凤凰一般风华卓绝的人物,也终究是血肉做的心肠啊,重情,也伤得最重。
      要他蝼蚁一般活着,不过遭罪,也罢,早些去了,未尝不是一点福气。
      李德全挥挥手,把人遣了下去,扯了袖角抹了抹眼角,抬头,望了两眼白雪翻飞的虚空,平复心头那点感怀,目光释然,召来个人让去钟粋宫传话,自己转身疾步进入西暖阁,噗通一声跪倒在康熙脚下,头伏地低低的,不让尚余的情绪有一丝一毫泄露出来:“皇上吉祥,八贝勒殁了。”话一出口,便觉荒唐可笑。
      话音落下,一室安静,李德全这才后觉,刚才,屋内不仅皇上一人。
      “狗奴才,胆敢诅咒八哥,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一只手狠狠地揪起李德全前襟的领子,被迫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狭长的凤眼微红,盛满怒意,以及隐约的惊惧。
      “回九贝勒,奴才绝不敢如此虚言。”见识过、承受过帝王不知几次的天威震怒,李德全镇定地清晰再次开口,在胤禟听话之后不自觉松动空隙,离了钳制,重又跪伏在地。
      “不可能!八哥只是病重了些,怎么可能?”胤禟不置信地喊道,咚地跪下:“皇阿玛,不管什么旁门左道,您恩不恩准,既然太医都庸才无能,宫外的大夫今天儿臣一定要带进八哥府里。儿臣告退。”一口气说完,也不等康熙反应,胤禟便立身疾速出了去,那翻飞的深红龙纹袍摆,在李德全侧面带起一阵清冷的风,片刻,即随那有些慌乱的匆匆脚步渐远渐逝。
      帝心不可测,如同此刻深藏不露的悲喜。
      “什么时候的事?”
      “辰时八刻。”
      “不是打发太医去治了,怎会没了?”
      这话如何能答得上,皇家之事向来复杂,亦不是归属他管,但主子问了,原不是他的责任,回答不出,就是罪过,李德全的背脊微微颤抖起来。
      天子不怒自威,平平淡淡的话,也会给人巨大压迫。
      人命这回事,终归是尽人事,听天命,由不得人,便是仲景再世,华佗重生,也争不过这天啊,他一个奴才,如何来说?
      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康熙也知道这怪罪失了道理,视线移到那巍颤的已显些佝偻的身体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
      “罢了。”
      简短的两个字,似耗尽了那整整半个时辰里积存的全部气力。
      如获大赦,李德全半起了身,跌撞着退出殿外。
      李德全从不认为他能揣摩出主子的几分心思,遑论主子对待八阿哥的态度,繁复异常,难以琢磨。
      辰时八刻,那是雪开始落下的时候,目光透过朱漆的窗棂,有些木然地移落到九重宫阙的崇脊翘檐上,黄色琉璃瓦覆了雪,不见昔日的金碧辉煌,那层纯白,倾天盖地的飞舞着,就像忽然之间笼罩在心头的苍凉,却不知,能否也这落雪一般脆弱,待明日朝暾普照,即能被消融于无形。
      银装素裹,天地辽阔,康熙觉得胸膛像是触不及防地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空荡荡的,却又像被积雪压垂的枯枝,烦闷欲吐,沉沉地透不过气来,且留下一腔冰凉。回落在双手上的目光有些浑浊,看不真切那满布的皱纹,却还能看清鹰爪一般粗壮的骨节。
      这双手,掌握江山,运筹天下,只手即能翻云覆雨,狠绝、果断,如今却微微颤抖,连朱笔都几乎握不住。
      许久,仍带着些许巍颤,康熙提笔,在随后内务府呈递报丧的折子上,淡淡地批了三个字“知道了”,朱红的颜色落在宣纸上,诉说了一种艳绝终局的悲戚,停笔时蓦然记起,他早日下了旨,停了那个儿子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早些年封府时,赐给的店铺便少,即使经营得当,也不见得能如何供养起一府上下里外一众属官仆奴,顿了顿,又添上一句:“着宗人府好生办理。”
      令李德全派人把折子已最快的速度递出去,年过花甲的帝王落座在龙椅里,怔怔然,尾角长满皱纹的双眼,终于涩然,拢起两窝水濛。
      他的八儿子竟真的就这样,在他未曾预料的境况下,死了。
      就在两日前,九卿等以请立皇太子事缮折请安,他素来深为倚信的大学士李光地还对他谏言:“目下诸王,八王最贤”。
      那个已经被他斥为不忠不孝的逆子,两年多来到处潜行、不愿见人的懦夫至今仍被认为“最贤”,是他教导得这个儿子太成功,还是其他儿子太无能?
      他自觉胸中郁积无比,他正准备明日便宣召他进宫,训斥他一番,以泄郁气:奸柔狡作,伪病时久,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连该说的他话都想好了…
      这一次,他顺水推舟,借“毙鹰事件”,彻底断绝了他夺取太子之位的可能,使他日后便能定心辅佐十四;他以为,他总是那样不屈不挠,这么多年打压下来,依然是朝野中最出色的皇子,人人称誉的八贤王,即使暂时一蹶不振,总还可以慢慢来…
      谁知,他竟像个孩子,一直想要够取父母手中的玩具,每靠近一点,父母便将玩具举高一点,一次一次,终于发现父母只是逗弄他,根本不会给他,于是突然某一次之后,彻底厌倦了,再也不要了。
      父母这才发现,手中的玩具变得毫无意义,连却的,还永远地失去了孩子注视的目光。
      手掌抚着龙椅扶手上,突然觉得那繁复金碧的龙纹有些硌手,身下这把椅子,他以为还要防着他再来抢,防着他在算计,他甚至试想,已断绝了他储位的所有可能后,他会再以怎样的方式与他对峙。他那般倔强,有一种执劲,认定的事,绝不会几次受挫便放弃,他以为,他们还会有无数相对较劲的时日,直到他銮驾归西,身登极乐…
      谁晓得,谁晓得,他,竟就走了…
      他少年登基,十二岁完婚,十四岁时皇长子承瑞出世,至今为止,统共有过五十六个孩子,夭折早去了的不少,但却是头一次,去了的是一个已成年的皇子,一个三十五岁、正值盛年的儿子,也头一次,让他感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心里忽然堵得慌,觉得要找个人说点什么,说点关于他的八儿子的事,印象里,他与他父子间,总是对峙的时候多,或者说,记忆明晰的,几乎全是对他训斥奴骂的场景,甚至,一度对他拔刀相向。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是康熙四十七年,那一年,最受宠爱地位最尊贵的皇太子使他极度失望,那位出身最低位并不起眼的八儿子却叫他一时震惊,太子被废,八子被群臣拥立,那一刻他感到一种绝望。他细心培养三十多年,最寄予厚望的二儿子竟然欲谋害他,身份最起眼的八儿子一朝之间声望几要盖过他的君王威严。一种失败与被欺骗的痛苦,在他辉煌英明执政生涯的第四十七个年头,铺天盖地的聚拢而来。
      继位以来,擒鏊拜,平三藩,收台湾,定藏疆,治国以仁,理政以德,侍亲以孝,待人以诚,持节以礼,文治武功不让秦皇汉武,遑论唐宗宋祖,他从未做过一件窝囊的事,他的八儿子却明明白白的昭示了他的失败,如同过去许多朝代的君王,于皇权继承一事上,争纷不休祸乱横生,他终也不可避免地挫败了。
      他心明,群臣推举确非他幕后筹谋,只是,自古帝王疑心,他虽为一代明君,亦不能免除,皇权受到威胁,最是不能容忍,他绝无可能允许有一日,他掌控的天下,出现一个被黄袍加身的宋太祖。
      猜忌的种子一旦生芽,便难以阻断;一次的怀疑,就会长成长久的忌妨。
      一步错,步步错,在这个位置一年又一年,久而久之,他已经忘了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不仅是上下尊卑的君臣。
      或许,不止是他掌控了天下,那至高的皇权也左右了他,使他失去和遗忘许多。
      钟粋宫里,一片惨淡哀戚,惠妃已然哭过了,眼圈儿红肿着,此刻在无声地抹着泪,宜妃也在,神色也显凄然,却一旁劝慰着。宜妃是后宫里性子最为爽朗直率的女子,也没有惠妃与胤禩几十年亲厚的养母子情分,能看开许多。宫人们进进出出,收拾着用过的东西,从婴孩至成年,零零散散,一件一件堆落在眼前,诉说着过往的点点温情,也透着遥遥无望的黄泉气息,带着几分如愿以偿的得意,端着一副冷眼旁观的身段,隐着一腔自欺欺人的嘲讽。
      惠妃对于康熙让她说一些胤禩的往事,感到讶然,这位皇夫,两年前对她的养子说出绝情的话“父子之恩绝矣”,不久之前又因忌讳,令重病垂危的养子搬移休养的别院,此刻又是何故作缅怀?夫为天,何况夫君还是帝王,她不能多想。
      三人默然对坐,惠妃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说起胤禩小时的一些事。
      “咚咚。”从一个宫人手中掉下一件什么东西,滚落到康熙脚边,宫人慌不迭地跪地告罪,刚要捡回,康熙却先拾了起来,是一个手捏的泥人,做工粗糙稚气,但明显看出是一个男娃娃。
      惠妃看到惊讶地啊了一声,见此,康熙便递给了她。惠妃轻柔地抚摸着泥人,带着幽往的神情说道:“多少年了,以为丢了,不想今儿又见着了。这泥人是八阿哥六岁那年送给臣妾的,他跟着大阿哥出宫时偷偷跟外面的艺人学,耍完似的比照着捏了几个,说他开始进学要住到阿哥所里,不能时常在跟前尽孝,这个泥娃娃就是他,放在惠母妃身边,能时时得见,代替他守着惠母妃尽孝心…”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宜妃拿帕子抹着眼睛,悠悠地说道:“八阿哥是个极孝顺的孩子,若是良妃妹妹还在,怕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孝顺?若是真的是孝子,那他们父子之间如今这恩绝情断的境地,是否一场天大的笑话?
      看着惠妃手中毫无生意的泥娃娃,康熙恍然觉得那木然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一种嘲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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