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始有期》棣华

1、第 1 章

　　楔子
　　“胤禩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有何用之？病笃于回京要道,病气恐过与圣驾.着其速收拾回府上调理…”胤禛面色寡然地宣读完毕，阖上卷轴：“八弟接旨吧。”
　　胤禟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胤禩，仰起头，愤然道：“八哥现今如此病重垂危，岂能受得车马颠簸，若移往家，万一不测，谁即承当？”
　　“皇阿玛还有口谕‘八阿哥病极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令其回家’。皇阿玛御驾不日即要启程，望八弟早日遵旨而行，莫扰了銮驾。”站于胤禛身侧的胤祉淡然开口道。
　　“臣…咳咳…胤禩，领旨…咳咳咳…”胤禩挺直腰背，伸手接过卷轴，那薄薄宣纸上，字字皆如一把利剑直插心脏。
　　………
　　畅春园，内殿，御榻上，年近古稀的帝王病态龙钟，目光却依然威严矍铄。
　　“知道朕为何宣你觐见吗？咳…咳…”
　　“儿臣不敢妄加揣测圣意。”
　　“胤禩，你想要这把龙椅吗？”
　　“能者得之。”
　　“哈，咳咳，至今，你倒还一点不惧怕，如此彰显，毫无不避讳。”
　　“儿臣柔奸成性，妄蓄大志，皇阿玛素所深知。”
　　“你认为，朕这个皇帝做得如何？”
　　“皇阿玛八岁登基，擒鏊拜，平三藩，收台湾，定藏疆，治国以仁，理政以德，历观史册，文治武功不让秦皇汉武，远比唐宗宋祖。”
　　“果真如此作想？”
　　“儿臣绝无虚言。”
　　“那你自视如何？”
　　“……”
　　“论手段，论智谋，论德才，论政绩，与你相埒者无几，但，朕从没想过要把这椅子给你。你知何解？”
　　“……”
　　“朕自继位，即立志要做一代明仁君主，最恶帝王酒色误事，唯一一次，三藩平定，庆宴醉酒，宠幸了一罪籍贱婢，色令智昏此类流言蜚语，想不到朕也会被人如此评论；更想不到，这位出身最低微的儿子，竟名振朝野，令得群臣盛赞为八贤王，枉视朕悉心培养三十余载的皇太子，联名保奏其为储君。如此悖妄行举，孰可忍乎？……”
　　“儿臣早已知晓了。”
　　“你怨恨朕的吧？”
　　“身体发肤，得自父母精血，便剔骨削肉，亦是天道人伦。”
　　“……”
　　“……”
　　“你知晓，朕要把这椅子给谁吗？”
　　“皇阿玛自有圣断。”
　　“朕自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细察你十四弟，十四重兄弟情意，为人有担待，处事赏罚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为太子将来必不会出现兄弟相残的局面。若是十四，你也能忠心辅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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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地画面一转，眼前出现了几张陌生的脸孔，皆是官袍在身，嘴里说着些溜须拍马的称贺词，郭络罗氏秀敏却是满面的愤懑不已道：“何喜之有，不知陨首何日？”
　　乾清宫御座上，胤禛一身龙袍，睥睨威严：“宣旨。”
　　高无庸尖细嗓音响起：“廉亲王允禩实系大罪之人，朕继位以来于允禩无见不施，无事不教，……特降谕旨与允禩，命休妻，逐回外家。亦降旨于外家人等，另给房屋数间居住，严加看守，不可令其往来潜通信息，若有互相传信之事，必将通信之人正法，其外家亦一人不赦。嗣后，允禩若痛改其恶，实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处。若因逐回伊妻，怀怨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将伊妻处死，伊子亦必治与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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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其那之妻甚属不妇，妒恶成性，暴戾不仁，近将其伊逐回母家，伊毫无畏惧，忿但是去，甚属可恶，亦不可容于盛世，命庶人胤禩妻自尽，焚尸扬灰，或可伏其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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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沓混乱的画面，如同梦魇般在胤禩脑中翻涌，模糊中，又响起一道格外清晰而熟悉的严厉斥责声。
　　“一个个都是庸医，庸医！都这么久了，若是八哥有个什么闪失，都给我小心着你们的项上人头…”
　　撑开重若千斤的眼皮子，入眼便是胤禟风尘满面，憔悴不堪的面容。
　　眼珠动了一动，还未叫出声，胤禟即扑到榻前，惊喜地连声喊道：“醒了，醒了，八哥醒了。”
　　“九弟…。”两个字就几乎用尽了虚弱病体仅剩的气力。
　　胤禟握住那只瘦削的手，眼中欢喜而沉痛：“八哥你且放宽心，我已经让太医将你的病情奏报上去，皇阿玛很快会派来医术最高明的太医来给你诊治，你一定会没事的。”
　　“九爷，刘太医到了，正在门外候见。”李泰进来，靠近胤禟，低声禀道，脸色悲痛。
　　“八哥，我去去就回。”胤禟看了李泰的神色，心头涌起不安，安抚胤禩一句，匆匆转出门。
　　“爷，您喝点水，润润喉吧。”李泰忍住悲痛，仔细地端上来一杯温水。
　　就着杯子刚咽下一口，胤禩便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疼，烧着了一般，头脑一跳一跳地刺痛着，刚想让李泰扶他坐起，外面传来特意压低了声音的话语：
　　“怎么就你一个，那个院判黄远呢？”
　　“回九爷，黄太医奉旨去了张学士府上，听说是张大人得了急病。”
　　“哪个张学士，难道比阿哥还重要了？”
　　“张廷玉，张学士，新晋的吏部侍郎。”
　　“爷问你这个了？皇阿玛批复的奏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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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皇阿玛这会这样…？”
　　“让他们进来。”胤禩缓缓地拼出一句话。
　　李泰在其身后加了一个枕垫，使他更舒适些靠上去后才应诺出去。
　　胤禩打开奏报他病情的折子，墨字下是笔法遒劲刚毅的朱批：本人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
　　熟悉的字句，熟悉的锥心刺骨的痛，原来，真的不只是虚幻梦境。
　　“呵，呵呵…咳咳，咳咳咳…”胤禩掩着唇，似笑非笑，低垂的眸里丝丝悲绝。
　　“八哥，八哥，你没事？”胤禟一面帮着胤禩顺气，看着胤禩哀伤的神色，心如刀绞，不禁痛恨起他们的皇阿玛，怎能，怎能这般对待他八哥，难道真的父子之恩绝矣？连那些王公大臣都会派太医尽力诊治，反而，反而置亲生儿子于不顾？
　　“我去向皇阿玛问个清楚。”胤禟忿然转身。
　　“九弟，你果然在。”门外走进两个人。
　　“你们来做什么？”胤禟皱眉，语气不耐烦，也不行礼。
　　“三哥，四哥，八弟病体难起，礼节不周，望莫怪罪。”胤禩淡淡地道，脑中闪过一个画面，续道，“莫非皇阿玛还有什么旨意，劳三哥四哥前来八弟这秽恶之地？”
　　胤祉与胤禛对视一眼，胤祉扯出一点淡漠的笑：“这话可不对了，弟弟病了，兄长理当来探望一二，四弟你说是吧？”
　　胤禛看了看他，清了清嗓子，“八弟此处别院，终不及京城府里便利，还是回去休养较为妥当。”
　　话音一落，胤禟蹭地拍了下桌面，愤怒道：“八哥现今如此病重，岂能受得车马颠簸？四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胤禛目无波澜：“皇阿玛的意思，怕八弟在京郊休养有闪失，所以…”沉吟了一下，“八弟还是尽早回京的好。皇阿玛御驾不日即启程，八弟在皇阿玛回銮的道上，接驾要劳动身子，不接又有违君臣之理，早些回去也妥贴。”
　　“皇阿玛派你们来是要说这些？”胤禟瞪着眼睛不可置信，“不会，皇阿玛这么会这么绝情…”
　　“九弟！”胤禩一声喝断他的话，神色淡然，看向两人：“皇阿玛的意思八弟明白了，断不会干扰了銮驾，三哥四哥尽可放心。”
　　胤祉似乎不满意胤禩无动于衷的反应，开口道：“皇阿玛还说了‘八阿哥病极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令其回家。’，如今八弟比皇阿玛预料的好些，最好不过了。另外，九弟你未经请旨便私离行宫，虽十四先头给你求了情，皇阿玛令你即随我们回去。”
　　“我要留下照顾八哥，皇阿玛那里也不缺我一个。”胤禟脱口而出，转身坐到床榻边沿，握住胤禩的手，“八哥你不用劝，我知道分寸。”
　　胤禩闭了双眼，未作反应，或许是麻木了，没了知觉。
　　一盏茶过去，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低缓响起：“李泰，吩咐下去，今日回府。”自然也是逐客了。
　　睁开眼睛，胤禩被握住的抽出手，眉眼淡淡地摇了摇头，“九弟回去罢，莫得再为我开罪了…皇阿玛。”犹豫片刻，胤禩仍是喊了声皇阿玛。
　　亦是此生，最后一次。
　　双目再次闭上，只因不愿再应付眼前一切，虚言伪笑、深沉算计也罢，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也罢，皆已无意义。
　　一场病重垂危，腿疾发作、溃烂发脓，身起红疹、热寒似疟…
　　一场梦境与现实交错，历了前世，回渡今生。
　　许是，只为勘破一场，红尘误。
　　前世求不得，枉多情，误了兄弟，伤了妻儿，累了臣属，只因，得了臣民之心，独失君心。
　　所以，最初，便注定了结局。
　　成王败寇，虽死不悔。
　　只因，生在帝王家，即使别人都说他出身微贱，他依然笃信骨血里，爱新觉罗高贵的血统。
　　低微的尊贵，自信的骄傲，都是皇子皇孙，凭什么他要低人一等？
　　凭什么，在他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婴孩，便要背负母亲美色惑主、父亲贪图美色的罪名？
　　既然这也是他的错，一步错，步步错，最错便错在生在帝王家，那么他也不惧于让天下看到，一个错误，最终能到达怎样的地步。
　　只惜，还是心软了，终不舍，毁败了这大清的江山。
　　江山一局棋，甘停手，自愿承受，落败成寇的结局。
　　前世今生事已迁，浩歌延望意茫茫。江山王气空千劫，过往流光已成苍。
　　今世，不再重复最终的悲怆，由他来写那死亡的结局，倒要看看，那些人，是怎样的心肠，这江山，会是哪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