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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漫野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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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又坐到你的车上来啦..”我咬牙切齿的抱怨。
当然,这次不仅是我了。周围挤着一堆面包果酱和新鲜的玉米莴苣番茄油盐酱醋,那种感觉用诡异形容都不够。
“瓦伦斯大人的命令哟,薇拉。”乔躺倒在道尔背上,一副舒服得快要睡着的样子“我还要去前面那个农庄拿牛奶呢。”
一个星期前的早晨,面包房里冲进来一个叫乔的少年,大喊:“薇拉下周我要带你去伍德了!”
瓦伦斯的吩咐,让康德太太也默许了。于是我只能完全被动的接受了这个安排,并且...
整个爱西塔镇的人大概都在传播着那个流言:“乔要带薇拉去见未来亲戚了!”
见鬼的未来亲戚...我在心里重复着那个词,把我的裙角揉来揉去揉来揉去,诅咒一脸无辜的某人能感受到我深切的恨意...再说瓦伦斯和我根本就不是亲戚...
乔把马车在农庄前停下。
难得放晴的天空,空气里带了湿润的泥土气味。乔跳下马车,把农庄前搁着的几个装着牛奶的玻璃瓶子拿过来。农庄都是陶土的房子,稻草顶,隐隐敞开的大门里摆满了一跺又一跺的干草,因为之前一直下雨,所有农庄里的奶牛羊群母鸡都挤在谷仓里咩咩哞哞乱叫,好不热闹,幸好谷仓现在都是空的。一串嘶哑的犬吠又从屋子里冒出来。
“你们家怎么没养狗?”乔把牛奶挤进面包和蔬菜里的时候,我贴近他好奇地问:“你父亲不是猎人吗?猎人不都要猎狗的吗?”
“我们家有养狗啊。”他愣了一下,解释:“你上次去没看到,平常狗和我一起睡仓库里。他可不是这种不管逮到谁都叫的狗,好猎狗只在面对着野兽的时候才发狠的。”他半开玩笑地说,语气里却不自觉地带了血腥味,“上次那只月狼,就是他自己拿下的。”
“我要看他我要看他。”我立刻表示出对所有毛茸茸小动物的无限兴趣,“叫什么名字?”
“小托..”他的语气又宠溺又无奈。
“啊?”我脑海里幻想出一只白茸茸的小狗狗撒着欢,追着一只狼跑的画面。“你确定?”
“确定个鬼啊。回去看到他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乔一拉缰绳,道尔开始慢慢地走了起来。
感觉走了一整天,始终在绿油油的草场上前进着,除了人家越来越少之外没什么变化,这次我终于不缠着乔问什么时候到了。
“薇拉,薇拉。”乔推了推我,“你看,伍德。”
我眨眨眼睛,不确定我是在冥想还是睡着了。
好吧,伍德,大沙漠我又来了。
我撑着装面包的布袋子坐起来。
然而黄沙,戈壁,沸腾的气流,这些我期待的东西一样都没看到。
只有一望无垠的天空,和开满了白色黄色花朵的翠绿原野,盛放的蒲公英在风里颤动着,童话故事一般美好。
“这是..伍德?”
“那才是伍德。”乔歪了歪头示意前方。
一排砂岩的天然围墙上开满了紫色的野生玛格丽特,被遮掩的粘土小屋周围绿意葱茏,一条透明的溪流在草丛里若隐若现。这时候屋子里跳出来的应该是一只毛茸茸的会说话的兔子,站在我们面前鞠躬说:“亲爱的贵宾们,欢迎光临...”
当然这里没有会走路的兔子,只有瓦伦斯骑着马从围墙的空隙里出来,一骑轻骑一路沙尘草屑,勒住马站到我们面前,说:“下午好,乔,还有最亲爱的薇拉。”
他那种有些生硬的口气让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乔却一脸正经的接过话:“下午好,瓦伦斯大人,按您的吩咐把薇拉小姐接过来了。”
“请进去吧。凡妮拉正在准备下午茶。”
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周围并没有一群和上次一样虎视眈眈的人。
我沿着记忆里短暂却无比熟悉的印记绕过马厩,踩过新鲜的草地。
幽暗的屋子里,凡妮拉正在火炉旁弯腰忙着什么。
“凡妮拉姐姐!”
再次看到凡妮拉惊讶和温柔的笑容的时候,我发自心底地叫出来扑到她怀里。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一张面孔,是在最孤单的时候,我还不放弃的意义。
“薇拉。”她把我的头抱在怀里,脸上满是动人的笑容,“你回来了。”
我第一次看到她没有戴面巾的样子,和脸上纯粹的宠溺的妈妈一样的神情。
坐下后想想其实不算错,瓦伦斯的妻子总归是我的sister-in-law嘛。
窗外的草原随着一阵一阵的风波浪一般起伏,让人想走到那片草场上,把身体都埋在长草地里。
凡妮拉把一壶清香扑鼻的红茶倒进几个小杯子里,又调进一点糖,端到桌上来。
这下午茶,还真的是下午茶。
于下午茶而言,有时候甜点甚至会完全压过茶本身,但在伍德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凡妮拉把乔从马车上卸下来的肉桂卷切开装盘端上来,也算一点茶桌的点缀。
“真是丰盛。”乔称赞。
“咳咳..”瓦伦斯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有些僵硬地说:“为我最亲爱的薇拉表妹准备的,当然必须丰盛一点”
乔只是笑,不太自然的拈起小杯子,一口灌到嘴里,脸上的五官立刻纠成一团,恨不得把嘴里的东西直接吐出来。
凡妮拉掩着嘴,而我就直接毫无风度的拍桌大笑了。她扯了一下我的手指,说“没喝过茶的人第一次喝总有些不习惯的。而且,”她把糖向乔的方向推了推,“小口小口喝可能感觉好一点。”
照惯例,凡妮拉和我睡。绅士们就挤在火炉旁的稻草上闲聊。我倒是很好奇,又不是一群女人有什么可聊的。
在卧室后面的一间低矮小屋子里,我揉着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被撞到的头了。满屋呛鼻的烧柴草的浓烟把我的眼泪都呛出来了,热的好像我才是烤炉里的面包一样,我不得不把头巾摘下来。凡妮拉把我推出去:“这里我来就好,你去打下手吧。”
湛蓝的天空和凉爽的风涌进我咳到疼的喉咙里,薄荷一样凉凉的。
把切好的番茄和大蒜送进去,我装作不在意的试探:“这儿看起来还真冷清。”
看到我又进来,凡妮拉有些灰扑扑的脸上笑闪过了一下,把我手里的东西结果都倒进锅里,一时间汤汁四溅:“现在是种植季节,在这里的犯人都到荒原更深的地方去种粮食了。要不是这样我哪敢让你来呢。”
“犯人?”我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
“拿着。”她把一叠粗玉米饼放到我手里,嘴角扯了一下,“具体的我以后和你说,现在先去做布里托卷吧。”
“布里托卷。当然就是最正宗的布里托主菜啦。”凡妮拉一边说着,一边把碎莴苣一把一把抓起来放进冷玉米饼里。我学着她的样子做着。她舀了一勺番茄浓汤浇进玉米饼里,又把整张玉米饼卷起来。
“这样对吗?”我把手里有些歪歪扭扭的饼卷举到她眼前。
“可以啦。”她笑,“我把这些做好的端给那群话多的男生。”
“我们都做了晚饭了,他们不能自己来拿嘛。”我好像在故意找茬,或者是,撒娇。
凡妮拉摸了摸我的头发:“毕竟是个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女孩子怎么了..”我咕哝。
凡妮拉回来的时候一脸都是笑,一看见我就忍不住说出来:“那两个家伙一开始还能聊聊今年的庄稼收成什么的,后来,你知道的,乔在瓦伦斯面前一直都不敢多说话的,瓦伦斯那家伙又是个木头,两个人这么长时间竟然就喝着红茶大眼瞪小眼。要不是我进去..”她又忍不住的咯咯直笑,“瓦伦斯那家伙我真受不了他了,总不能一点基本的客套都不知道吧。”
我突然恶寒了一下:“今天他那番说辞是你让他说的?”
“其实是我写的...”凡妮拉形象破灭的扶着桌子身子不断抖着,“四月傻瓜节的时候告诉他的嘛,谁知道那家伙真的一个字都没改..”
我也跟着笑。
二十多岁的凡妮拉,虽然肩负起了一个女主人的责任,但有的时候还像一个孩子一样。
但她和瓦伦斯之间,平淡又幸福。
“凡妮拉,你和瓦伦斯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忍不住问。
她正起了身子,愣了一下,轻轻叹气:“不好说是什么故事。你要想听,说给你听也无妨。”
“见到瓦伦斯的时候我在他家里做女佣,照顾他的弟弟妹妹。那时候瓦伦斯也只能算一个小男孩,因为他的名字总是被周围的人欺负。布里托人在帕德里克的地位...”
“等等...名字?”我打断她。
“名字。”她充满风韵的脸上露出一抹笑,不知道是戏谑的微笑,还是嘲讽的苦笑,“瓦伦斯的名字是乔伊。”
“和乔的名字好像。”我直觉说了出来。
“这是一个布里托名字。”凡妮拉好像在说一件很久远的事情一样,语气里又带着疼痛的意味,既在乎又不在乎,空荡荡的眼睛和有些茫然的表情好像她在和幽灵对话:“意思是丰收神的庇佑。乔伊的父亲一直在帕德里克做税务官,他的母亲取的名字。他母亲在生了他弟弟妹妹之后难产而死。”
“布里托人地位在帕德里克根本不能算人。我父亲原来是帕德里克最成功的商人之一——布里托人也只有靠从商才能出人头地了——我也算当时受到最好教育的布里托女孩子了,瓦伦斯家这才答应让我去做女佣。”
“对于布里托人来说,能进入一个雅斯洛家族就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她咬着嘴唇不让泪水落下来,“就算是做女佣又如何?就算被周围所有的人都看不起又如何...”
我看着她说不话来。
“瓦伦斯的弟弟妹妹很可爱,也喜欢我。”她用围裙揩了泪水继续说,“瓦伦斯经常去看他们,我们这才认识。”
“那时候他真的不太讨人喜欢,最恨别人把他和布里托扯上关系,有木讷又颓废,什么正经事都不干。不是家里的长子,不需要继承爵位,连他父亲都管不了他。”
“那时候他父亲身体也不好,要是等到他哥哥继承爵位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当时我看不过去,提醒了他一下,帮他想想办法。”
“后来就有了些谣言,说我们距离太近,他哥哥想把我赶出去,以此为借口剥夺他的继承权。”
从头到尾,我只是愣愣的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好像突然醒过来了一样,眨眨眼满眼都是泪水,很勉强的笑:“赶快吃吧,布里托卷要凉了。”
再听她说出布里托这个词,无限的讽刺意味。但我还是拿起一个玉米卷咬了一口。
她明显食不知味地吃下手里的东西,继续说:
“就在那天,他握住我的手,说绝对不放弃我。”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手背上,“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那天他就宣布了已经和我订婚的消息。”
“雅斯洛人和布里托人的通婚...从来就是不允许的。勾引雅斯洛贵族...连布里托人都说我自甘堕落,我差点在帕德里克里就被吊死。”
“上了雅斯洛的法庭,不知道为什么——听说是瓦伦斯的哥哥的帮忙——瓦伦斯保留了男爵爵位,只是迁了封地。”
“哦。”我突然明白了。不仅仅是很多事情有了解释,而且...
我突然感受到了每一个人的过去和他们扮演的角色,他们的人生,他们命运的轨迹,都好像在我眼前画出来了一般清晰...
“但我父亲...”凡妮拉拗着指头苦笑,“听说他的生意从此一蹶不振,自那之后我再也没回去过了。”
“这样又是何苦...”我喃喃说,“也许那时候瓦伦斯不和你结婚,对你们俩都好。”
她低着头摇头,“他是为我好。带着那样的名声出去,我这辈子就算毁了。”
“至少他对你很好。”我安慰她,却很难说服自己。
“是啊,至少他对我很好。”她说着,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脸上的表情亦真亦幻,很难说是高兴,“我怀了他的孩子了。”
“真的吗?”我跳起来。
“雅斯洛和布里托的混血,比布里托人还低贱。”她摇头,轻叹,“现在我真不知道要不要让他出生。”
“当然要。”我在心里叫了出来,“凡妮拉这是你的孩子,怎么就能这样放弃他。”看着她黑色的湿润的眼睛,我却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是不是来继承一切的不幸的呢?
洗洗涮涮铺好床后,明显感觉凡妮拉的心情好了一点。她在床边缝缝补补给小孩子的衣服的时候,我窜到火炉那边找瓦伦斯和乔玩。
乔躺倒在稻草上枕在手臂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瓦伦斯坐在火炉旁捣着柴火,立体的脸庞看着很顺眼,眼睛澄澈,还有骑士般的虔诚和勇敢。我把他放进那个故事里,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一个正直而热心的人,很久以前也是个颓唐敏感的少年吗?
闪烁的火光,微弱的劈啪声,这里从没有这样的安静,但这样的安静又带来了超过这间屋子所能承载的深刻。
过于久远的过去和过于深邃的未来,从来就难以把握的命运...
这些我都不愿多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瓦伦斯先看到我,有些惊讶:“薇拉?进来啊。”
“好。”我挽起笑容,抬步走到干草边。余光看到乔一咕噜坐起来。“薇拉..”他的话咽在喉咙里。
“怎么了?”我瞥他一眼,他却一动不动地定定看着我,我皱了皱眉头。
“那个……没什么……”他支支吾吾,“薇拉……呃……我不知道……你的头发是金色的。”
“金色的很奇怪吧。”我又看他,随口说。
“没有……没有……很漂亮……”习惯了那个总是嬉笑打闹贫嘴的乔,眼前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家伙真的是他么。我装过身:“瓦伦斯,恭喜咯。我是很想要个外甥或者外甥女可以欺负的。”
“凡妮拉都告诉你了...”他摇着头,但眼里的兴奋难以掩饰,“希望借你吉言,凡妮拉最近心情不太好。”
“放心啦,有我呢。”我突然一身豪气地说,想想看和爱丽丝还真像。
回了房间凡妮拉还在做小衣服,原本想问她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启唇之际还是作罢。我突然理解她的感觉了,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又不能放弃他。
像瓦伦斯说过的,谁都不能放弃谁。一个母亲,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放弃自己的孩子的。
我在房间一角坐下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也许应该请乔的母亲帮忙做一两件小衣服吧...
“对了,凡妮拉,你的名字是‘香草’的意思吧。”我脱口而出。
“是瓦伦斯那时候取的。”她的语气里微微带笑,“他说是雅斯洛语里‘香草’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下,说:“其实我见过一些雅斯洛和布里托通婚的夫妇,但总难有好的结果。”她叹了口气,人一下子就没了精神。
我努力地转移她的注意力:“凡妮拉,在孩子出生之前你想不想到爱西塔去住一阵?也许对你对孩子都好?”
凡妮拉看了我一眼:“你是在担心那群‘犯人’吗?我在这儿也有两三年了,不会有事的。无论如何瓦伦斯都是男爵,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那群‘犯人’?”我发现重复某些词已经成了我的下意识习惯了。
“那群家伙都是犯了不是太重的罪,不好直接处死,流放到这儿的。其实瓦伦斯在他们中间还是挺有威信的。”她抿了抿嫣红的嘴唇,不再多说。
“凡妮拉...”我学乔的样子枕着手臂躺下,好一会儿才抓住了我的思路:“到底什么是爱情?”
我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不是那晚。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身边是黑暗里凡妮拉凝固的脸,她起伏的气息里有另一个正在成长的小生命,来延续他们的人生的小生命。
我蹑手蹑脚地起床,在裙子外披了一件瓦伦斯的外套走到屋外。
东方的天际,一片蓝白色已经冲破了黑夜。我赤脚走进围墙外齐膝高的猫尾草里,静静的站在那里,任凭沾了凉露的草茎痒痒地磨擦着我的身体。油绿色的起伏原野一点一点被打亮,和遍野绿草里缀着的黄色野花,点点星光一般的白色蒲公英,而原野的宝石蓝色背景里,漫天钻石般的璀璨星辰渐渐消淡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乔穿过猫尾草走了过来,我们默契地都没有说话。他采下一茎茸茸的蒲公英,放到我手里。
我微微一笑,举到唇边吹了一口气。白色的绒毛般轻巧的种子随风自由飘荡。
乔古铜色的皮肤随着朝阳而闪亮,浓密的睫毛和可可般浓郁的褐色眼睛,他充满异族风情的脸上露出笑容。
“乔...”我喃喃自语,“什么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