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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六下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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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年正月二十一日,已经七十四岁的大清乾隆皇帝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为盛大的南巡。
此次南巡除内侍后妃,皇子皇孙之外,扈从的京师官兵达二千五百余人,所到之处,地方百姓夹道相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极尽人间胜景。
同前五次一样,乾隆帝乘坐安福舻、翔凤艇,经直隶、山东、浙江直至苏州,杭州,一路沿河而下。着皇十一子永瑆,皇十五子永琰,皇十七子永璘及皇十女随驾,沿途官员三十里以内接送,先后拜谒少昊陵,孔子庙,并派遣官员祭祀孟子祠等。
这日龙舟行至山东德州府境内,有执事官员来报,午间弃船登陆,随后去行宫安置,俱已安排妥当。晴空万里,景色宜人,乾隆帝龙心大悦,携众皇子在船头饮茶取乐。
但见衡庐之间,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不禁酾酒临江,横槊赋诗。
“万里风帆溯晚秋,数帆亭是落帆亭。皇阿玛,真乃是乾隆盛世!”永琰感慨。
“嗯!”乾隆颌首微笑。
“烦死了,每天都是这样,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一小人儿交叉双腿倚坐在船板,背向众人,大声抱怨着,与这胜景甚是不合。
“放肆,好好的,什么烦死了……”乾隆微怒。
塔纳往江中扔掉了最后一块石子,站起来转过身,“皇阿玛,儿臣坐船一个多月了,整日呆在这江上,都快不知道路怎么走了……”
“怎么,乘船还乘腻了你的,这安福舻多少人想坐还坐不上呢!”乾隆宠溺地看着小女儿。
“我不管,我要去岸上……我要去骑马!”塔纳小嘴儿撅起,一屁股坐在船板上,看势就要耍赖。
“塔纳,听话!”永琰上前将她抱起,小声斥责。
乾隆见此,并不生气,乐呵呵地问:“几日就要去泰安府,那时有你逛得,果真等不得了吗?”
塔纳一听,乾隆的话头活动了,赶忙换上一副笑脸,兴奋地说:“儿臣今日便要出去,儿臣保证不给皇阿玛添乱,皇阿玛,您就准了儿臣吧……儿臣保证一定在日落前回来,皇阿玛最疼儿臣了……”
乾隆无奈的笑了笑,拍了拍塔纳的小脑袋:“这孩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皇上,既然公主想去,奴才看,就依了公主吧,龙驾至晚间才到行宫。让公主从城内走,着阿德陪同,海兰察护驾,一准妥当……”和珅走上前,劝道。
“你又帮着她说话……”乾隆那扇子敲了一下和珅,假嗔道。
“皇阿玛……”塔纳攀住乾隆的胳膊,恳求。
“你丈人都这样说了,朕还能不准吗?“
“皇阿玛万岁!儿臣这就去准备,丰绅殷德,随本公主去城中走一遭吧?”塔纳挑起一根眉毛,笑意盈盈地瞥了一眼侍立在和珅身后的丰绅殷德。
码头将至,沿岸百姓山呼万岁。一身蒙古男装的塔纳,带着丰绅殷德,一等超勇侯海兰察及二三侍卫从一旁悄然离开。
上次南巡之时,塔纳尚自年幼,而今当朝十公主已经九岁,能文能武,聪慧非凡,虽久居皇室,但深悉百姓疾苦,喜着男装微服出巡。
“公主,你瞧这个……”丰绅殷德拿着一柳条编的小篮子,摆在塔纳面前。塔纳接过一瞧,果然甚是精致,朴而不俗。
“小少爷,这个,是柳条篮子,买回去插花,送人,都好,不贵,两文钱一个,买五个送一个……”这小摊的老板看塔纳身着蒙古装,一身贵气,容貌不俗,猜得是随皇驾前来的蒙古小贵族,怕她不懂汉语,边说边比划着。
“你带银子了吗,我走得急,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塔纳悄悄询问丰绅殷德。
“我,我也没带……”丰绅殷德小脸儿刷得红了,小声答道。
“唉,咱们两个可真是难兄难弟……”塔纳晃了晃脑袋,不舍地将小篮儿搁下,正欲前行,只见丰绅殷德解下腰间的玉佩,意与老板交换。
“喂,你干嘛呀!”塔纳急忙伸手截住,“玉佩换柳条篮子,你可真舍得呀!”
“公主喜欢就行……”丰绅殷德闻此,表情更窘迫了。手中捏着玉佩,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主子莫急,奴才这儿有银子!”身后的海兰察见此,忙上前解围。“这个,是我家主子赏你的,不用找了!”言毕,将一锭银锞子拍在摊主面前,粗声大气的说。摊主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时愣在那里。
“海兰察,多谢你了,回去再还你银子。”塔纳朝身后的莽汉莞尔一笑。海兰察瞬时憋红了脸,挤出几个字“主子说笑了,奴才不敢当。”
“你跟来干什么,难不成银子不够?”海兰察一声大吼,吓得摊主一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小人是小本儿生意,一时找不了这许多银子,难为小贵人赏脸,这些个小玩意儿权,权,权当送您……”
塔纳低头一瞧,见布袋之中,堆得尽是些柳条编的,竹子刻的新鲜小玩意儿,喜不自胜,忙道,“多谢老伯了!”那摊主亦行了礼退下去。
一路上,塔纳与丰绅殷德一行人,在各坊子里,买东问西,外人看来,两少年,华装异服,彩绣翩然,言谈嬉笑,相貌不俗,更兼之身后几个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低眉顺眼紧紧相随,更引得路人啧啧称叹,争相观看。
海兰察一路黑着脸,生怕十公主有甚闪失,难以交差。
“小贵人安好?”塔纳侧首一看,一中年相公侧身在旁,用蒙语行蒙古礼问安。
塔纳细看来人,见他器宇轩昂,文质彬彬,虽貌似有些落魄,看衣着也是有钱人家子弟,颔首答礼:“先生好!”
男子听到塔纳标准的京腔汉语,微微一愣。
塔纳微笑:“先生懂得蒙语。”
“小人经常与蒙古通商,略懂蒙语,不知小贵人是……”
“我不是蒙古人,因出行不便,方才与家人着蒙古男装,让先生见笑了……”塔纳观此人言辞闪烁,欲言又止,仿佛有甚心事。
“不敢不敢……小人见小贵人衣着华美,气质不俗,故而前来攀谈,不想扰了贵人雅兴……”言毕,又拱手行礼。
“闲逛而已,有何雅兴……”塔纳见此人如此拘谨,不禁笑谈。
“小人素来爱马,贩马为生,见您与这位公子的坐骑毛色鲜亮,体格健壮,乃是不可多得的宝马,故而,前来请教阁下,何处得来?”
“你……”海兰察见此情境,正欲上前将此人轰走,塔纳伸手阻拦。
“此是家父所给,不知先生此言何意?”
塔纳浅浅一笑,欲看此人是何居心。不料,一言既出,男子不顾尘土,纳首下拜。塔纳一惊,恐身份暴漏,急忙将他扶起。示意海兰察将其带往僻静处查问。
“先生何人?为何向我行此大礼?”
“小人姓张,祖籍直隶,贩马为生,勤勤恳恳,颇有家私。因受人所害,至于家道不兴,中年落败,恳请公主为小人申冤……”
塔纳一惊,面色冷冷问道“我初到德州,从未与外人泄露身份,你又从何而知?”
那人再拜曰:“小人虽不识公主,但却识得此马!”
塔纳与丰绅殷德相视一眼,发现他也是一脸惊讶。
“公主有所不知,这两匹马是小人不远千里从蒙古重金买回。此次圣上南巡,小人受知府亲托,只我一家就买办马匹五百余,另有宝马十匹,乃是小人亲自相选,令专人驯养多日,这两匹‘追风’,‘追云’乃是这十匹宝马中的上上品。知府曾说,将此十马进贡与当今皇上……能骑此马者,必为皇族贵戚!小人听闻当今十公主年幼聪慧,能骑善射,常着男装,伴驾左右,故而,妄自推测……”
“既如此,又何谓‘家道不兴’?”
“小人该死,这五百余马,几万两银子,皆是小人自家所出!本想着有巡抚大人作保,办得又是皇差,又能做成一笔大生意,又能讨到皇上他老人家的福气,没想到……”言及于此,声泪俱下,只顾给塔纳磕头……
“你说什么,五百余马,几万两银子,官府居然无人料理?”塔纳大惊!
“小人不敢妄言!我们生意人走南闯北,靠得就是个‘信’字,我家几代人贩马,如今,就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也不敢丢了这个饭碗啊!”
“皇上南巡一应费用,皆有内务府料理清楚,地方官吏各司其职,岂可如此扰民!你可曾找官府理论?”
“小人也曾与知府大人商议,知府大人起先还说,待皇上南巡去后,再行料理,及后又说,前巡抚国泰犯事之后,各衙门账目上都有亏空,无钱发送,再后,竟将小人轰了出来,小人家,世代布衣,无人做官,如何能与官府理论?”
“先生请起,真是岂有此理!皇阿玛三令五申,不得扰民,这些人居然敢抗旨不尊!南巡本是为了彰德显化,都被这些奴才搅乱了!”塔纳一脸怒气,挥起马鞭抽在地上,留下隐隐白印。
见此情境,众随从面面相觑,皆不敢妄言。相较于塔纳,丰绅殷德倒显得沉稳老练,“皇上南巡,各种花销皆有定例,除内务府及国库拨款外,各级地方官吏和商会士绅皆有捐献,数额巨大,如何就短了你的银子?再者,国泰案,已经结了近两年,各府库亏缺都已遵上谕补齐,如何又拿来说事,分明就是幌子!”
“公子说的是,恕小人斗胆,银子虽不缺,但只要在皇上他老人家面前做足了,剩下的,各级官吏,能扣就扣,中饱私囊,听说就连朝廷大臣也从中收受贿赂,只苦了小人等……”
“既如此,你随我来,去衙门会会这个知府!”塔纳翻身上马,说话就要动身。
那马商吓得忙跪下磕头,连说不敢。海兰察也上前牵住马头,低声说:“公主息怒,皇上有旨,需在日落之前回行宫,如今天色渐晚,不可再耽搁啊……”
丰绅殷德亦上前言道:“公主忘了,那知府现在不在衙门,在御前侍奉呢。此事还要禀报皇上再行处理……”
“好吧……”塔纳无奈,“先生请起,无需担忧,且耐心等待几日,必有回复!”
“小人多谢公主大恩!”
塔纳颔首,执鞭拍马吆喝道“走,回行宫!”
德州行宫内,灯火辉煌,来往宫人,忙而不乱,虽不似京中繁盛,依然样样周全,依山而建,傍水搭桥,别有一番风味。
塔纳身份尊贵,被乾隆特旨安排,落坐在自己侧首边,与永琰紧挨,只见她面色冷淡,不似平日活泼,乾隆亦有所察觉,只当她水土不服,身体不适。
“十格儿,可是病了,要不要宣太医瞧瞧……”乾隆一面给塔纳夹菜,一面关切问道。
“皇阿玛,儿臣不是病了,儿臣是……”塔纳刚想将今日在市集中所见禀报乾隆,而永琰却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塔纳虽不知永琰此行何意,但只得缄口不言。
宴毕,行宫侧殿。
“十五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皇阿玛,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塔纳抱着胳膊,怒气冲冲地盯着永琰。
“我知道。”永琰坐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貌似轻松的回答。“我一早就你脸色不对,问一问海兰察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拦着我?”
“这事儿么,也不是不当说,只是时候不对。你想想,皇阿玛高高兴兴的大宴群臣,你出来说这么一档子事,皇阿玛的颜面还不都被你扫光了……”
塔纳细细一想,果然是自己气得不知所以,幸亏十五哥踢了一脚。
“那……不如让和珅,挑个合适的时候禀报给皇阿玛!”
永琰面色顿时冷了下来,手上不禁用力,直攥得指节发白“这点儿小事,还不劳和大人操心,这些个奴才,我早晚会办了他们……”
“十五哥,你说,和珅他身为内务府大臣,又是户部尚书,全权负责皇阿玛南巡之事,这样一来,他岂不是有失察之过?”塔纳有些心伤。
“失察?这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失察还是有意纵容,还有待商榷……”
“十五哥,你是说……”塔纳一惊,凑上前去,坐在永琰旁边,仰着小脸儿,一脸惊讶的问道。
永琰看着十公主清亮聪慧的眼睛,那不属于皇室的纯真的美丽天真,举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后搭在她的肩头,“塔纳,你还小,不要去管这些事……听你十五哥的,不要去管了,好吗?”
“可是……”
“这事交给我来办,三日内,定然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三日后,乾隆皇帝于德州行宫谕曰:德州知府,假借南巡一事,肆意扰民,枉害百姓,欺君罔上,着刑部革职拿问。另有山东巡抚诺穆新,纵容部下,有失察之罪,撤巡抚一职,左迁德州知府,着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直隶布政使富察明兴,才德兼备,可堪大用,即日起迁山东巡抚。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