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二十三章 绝尘故主 ...
-
“公主勿须伤怀,草原好景致。臣让人把公主马匹牵来,臣带公主前去驰马,忘却这些个俗世烦扰,长歌夕阳……”达尔罕柔声劝道。
塔纳点头应允。
达尔罕对着塔纳眼眸,瞬间绽出如朝日般灿烂笑容。屈起食指,轻噙在口中,对着远处,一阵尖锐的口哨声,穿彻下去,不多时,又是一声,婉转悠长如歌。
一匹黑马率先跑来,马蹄哒哒,甚是欢快。另有一人骑赤色马紧随其后,还有一马,毛色白净,纤尘不染,正是绝尘来也!
携马而来者挺身下拜,也不是别人,乃是一脸笑意的布和德力格尔——王爷的贵族搏克手兼近身侍卫。其转身再对塔纳行礼,塔纳笑笑,颌首示意。
黑马与白马寻着各自主人,打着响鼻,点着蹄子,蹭来蹭去。
三人一齐翻身上马,身姿潇洒,火红衣衫,靛青缎袍,座下马黑白双绝,连成一片……
谈笑驰骋间,多尔济从马腹边褡裢里掏出一皮酒囊,先自痛饮一番,再将其扔与身后的德力格尔,德力格尔也毫不客气,笑着掂掂酒囊,仰起头,高举酒囊,从半空里倒下,霎时酒香四溢。一滴不剩,尽吞入腹中,绣口一吐,酿成一声长啸,诸般烦扰尽散,迷醉了红尘中人……
管他孰是孰非,谁家天下,醉就醉罢!
夕阳渐沉,晚霞布天,水光潋滟,芳草萋萋。绝色英华之少年贵族相偎而坐,面对茫然天地,心中畅然,沧海桑田又如何?
塔纳此刻歪在草地上,手中把玩一朵马蹄莲,与那日达尔罕相逢时,心境颇相似。只是这身下依靠的不是马鞍,而是他人右臂。
旺扎勒多尔济低头看她良久,终于说:“公主?”
“嗯?”
“公主有没有觉着有些花儿在草原开得更好?比方说——”
“比方说马蹄莲——”塔纳接过话头儿,右手扬起,拿花瓣儿往多尔济脸上挠了一下。
多尔济面色微红,半晌又说:“公主有没有觉着若这辈子都呆在草原上好多着呢?”
“唉,谁知道呢,也许吧!奴才们都说皇阿玛舍不得我嫁到草原,便早早定下和家……我想着皇阿玛怕是舍不得我离他远了,不然,我也不觉得关外怎样不好,我们满人以前不也住在关外?”
旺扎勒多尔济微微一笑,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往泥中随意刻画着,悠悠问道:“明日一别,何时再见?”
“想再秋猎时,我自当随驾。”塔纳直起身,双膝盘起,支起右手,托腮,双目失神瞧着远方。
“再一年……”达尔罕狠狠说道,手下力道更重,抠出的新泥沾上了塔纳新靴。
塔纳笑笑,身子向后仰去,枕着自己袍袖,望着如洗碧空,“我若只身来此,想人定是不许。不若王爷来京中相聚罢,我自有公主府邸,极是清雅的……”
达尔罕长叹一声,起身,将手中石砾抛向看不见的去处,又是背对着塔纳:“公主,是时辰了,该回了……”
“好——”塔纳不情愿起身,拍掉衣上泥土,转眼瞅见脚边泥地里刻出一朵花,是一朵正盛的马蹄莲,丝丝勾勒出来,刻得好深好细!再抬头看那刻画之人,青缎蒙袍,风吹衣袂飞起,夕阳余光铺洒其身,天姿绝然。
风卷来唤马哨声,又是那黑白双绝,一前一后,哒哒奔来。黑马直奔达尔罕,白马一面朝着塔纳观望,一面瞅着那侍卫,蹭其衣衫,衔其袍袖,亲昵之态,似眷恋不舍。
塔纳瞧着惊奇,将绝尘唤至身边,瞅着布和德力格尔,笑笑问道:“绝尘性傲,鲜与人亲近,台吉何以得其信任?”
“回公主,此马乃臣所养,”德力格尔跪下回禀“不想多年不见,竟如此念恩!”。
塔纳唏嘘,想绝尘如此,竟是英雄堆里长大。不说那日猎场相救之恩,亲善无比,玉人白马,相伴相随。
草原人爱马,想不到大清入关四帝,尚有得皇室贵公主深爱宝马。天地间人马相依,人马相恋,那白山黑水,那草原江山里凝出的最初情愫,沾不得一丝庸俗铅粉,惹不上一毫尘世惆怅。古之名士梅妻鹤子,古之侠客,人马天涯!
常有说贵族子弟贱人贵畜,杀伐决断,视人命为蝼蚁,或有因畜生禽鸟伤人性命者,更有诸如为养鹤荒了朝政,丢了江山的卫懿公,罄竹难书,不可胜计。然,爱物之心,本无错处,只因是君主,心中所爱应是江山黎民,为君者不易,圣君更难,看似乾坤手中握,实则身负千万斤。奈何与己无关之人,必先虑之,心中所念之人,不可尽心爱之。仁者,仁心,未必能得仁君之名;仁君何尝真有仁心?
纯爱仁善之心,尝使得智慧贤达之人,难为江山,难坐天下!
“公主——此马天下难逢。”尊贵的养马人叩禀。
塔纳爱马,自知其人与绝尘深情不亚于己,长叹道:“自幼养大的,毕竟不舍。我谢你当年割爱绝尘予我,今以此物赠你,我许你他日可以此为信,向本公主追一赏赐,无论是何心愿,我必勉力成汝所求!”
说完,脱下手上扳指,置于其眼前。
德力格尔没有伸手去接扳指,只是一个头磕在地上,“进贡马匹与公主,乃臣下之幸,怎敢以此受公主赏赐……”
“本公主与你也算是一见如故,你才已允诺我你与你的后世子孙忠于达尔罕亲王旺扎勒多尔济一人,我今许你及你的子孙皆可持此信物找我索一心愿,彼此相抵,如何不可?我只要你记得忠于王爷,忠于大清!收下罢!”
德力格尔用结满厚茧的双手接过塔纳扳指,再抬首,铮铮铁汉也已双目氤氲。
达尔罕闷声不响,立在一旁,瞧着这一出许诺,这一出恩赏,这一出笼络人心,这一出……唉,只因那一句“忠于王爷,忠于大清”,说不清了——是何道理,寻了一线人安插在自己身边了?怕本王有不臣之心?再看一眼这宛若仙子的美貌尊贵,又或只是其赤诚之心,天性使然?
生来见多了听多了勾心斗角之事,真心假意已然难以分清。只因身在其中,日久天长,也将这些看淡,不知为何,如今突然又如此敏感?
踏着夕阳余晖,暮色未沉,已望见远处早点起的灯火。今日这一别,恐怕明日剩下的只是送驾回京的匆匆一瞥。
“公主——”
“王爷?”
“臣有一事不解,请教公主,公主尽可不答,只听,只听真话!”
塔纳惊异,回首盯上多尔济,思量一瞬,坦然答道:“王爷请!”
“公主心中可有愿倾心相待之人?”
“何为‘倾心相待’?”
“亲身父兄姊妹之外,有不为世俗名利羁绊之人,彼此既相识于真心,又相待如知己,无关私欲,无关利益,玉壶冰心,只配真情!”
达尔罕说得动情,塔纳亦是听得两眼放光。
“亲身父兄之外?”塔纳喃喃问道 。
“是!”
相识于真心,相待如知己……无关私欲,无关利益……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情,又如嵇康阮籍,生死难舍之恩,何其稀哉?何其贵哉?!
塔纳眼前飘过十年来与己相识之人,一个个筛过,和珅?只可惜中间毕竟夹着皇阿玛,皇父之宠臣,免不了爱屋及乌,未必称得上冰心一片?还有谁?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身自尊贵,生自孤独……
风过发丝扬起,遮掩了一抹凄楚,皇阿玛说过“帝王之心孤苦最甚”,为何自己无缘皇位,也要受这无依之苦?
“公主可愿与小王倾心相待?”
出口的话总是收不回的!达尔罕也不知是何缘由说出这样一句。声音不大,却肃清了周围的烦杂。
塔纳抬头,四目相对,一样的赤诚,一样的明媚,一样的炫目。凌然绝色之姿,一般的皇朝矜贵,孤傲潇洒的权力中人,因这一句,因这一刻的对视,惺惺相惜,终于,敞开心扉……
风止树静,清明了天地,得一知己足矣,何须再言!
好一句“倾心相待”!皇阿玛,您老可知,万千宠爱,金尊玉贵,都比不得这一句“倾心相待”!皇阿玛可知,儿臣愿弃身份羁绊,抛却权谋私欲,江山天下,与其“倾心相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哈哈,皇阿玛,儿臣有幸,今生不再孤独;皇阿玛福祉,蒙古无忧矣!
营门已近,塔纳怅然道:“王爷,我当去也……”
旺扎勒多尔济倏地回头,眉头皱起,把住绝尘马头,低声道:“公主且记得臣一言,回京之后,切勿轻易卷入朝堂纷争。和珅念及与公主情分,目下不会累公主于其中,公主还需自持,休得自误!”
塔纳动情,握住达尔罕手腕,目色凄迷道:“王爷金玉之言,我已知晓。既是倾心相待,吾惟铭记心中,不言谢。来日方长,王爷珍重。”
达尔罕放心一笑,轻怕塔纳玉手,不多纠缠,恐人瞧见不妥,先自打马回营去也。
塔纳凝望布和德力格尔与自己行礼后,随达尔罕亲王一同归去,两抹深色背影终于消散,被人接回营中去了。
回想今日种种,是非场中人擅耍权谋,爱耍权谋,竟不知,再高深,再周密的权谋之术,亦比不过一句“倾心相待”!试问,权欲熏黑了的心,又能拿什么来相待他人?
翌日辰时,乾隆銮驾回京,仓促之间,竟也备得齐全。依旧是百官跪送,万军随驾。百里黄旗,震天鼓乐,迷醉了心,缭乱了眼,又有谁知,那前行京中,已经备好了纷乱——朝堂惊变,愈演愈烈!
达尔罕亲王率亲兵送驾,依礼出城三十里即可,可今时今日,竟随得盛京将军一伴,同至奉天城外百里,候着乾隆换马乘车。
侍卫二三人上前牵住塔纳马匹,一人跪地恭请。那一瞬,塔纳盯了一眼跪着的侍卫,不曾下马,马鞭扬起,绝尘前蹄腾空,从那侍卫背上跃过,翻身朝后奔去,如风如电,惊散了众人。
一支箭,呼啸而过!万军在前,无人敢阻!
那支箭,不偏不倚,直冲达尔罕亲王面门射来。
一瞬间,王爷不轻不重,在自己眼前三寸处接住此箭,取下箭头所传书信一封。
菩提无树明镜台,
心远何处惹尘埃?
既言无畏倾心待,
扫雪沽酒候君来。
读罢,抬首相视那万军之中飞箭送信之人——美目盼兮,风姿绝然!
达尔罕终于,颌首微笑,允诺这京中相会!想那年自随三公主省亲之后,因阿玛之语,忌惮京中泥泞,再勿踏入那繁华迷醉之。而今,为这倾心相待之人,要再去了,想来京中有你,定然还有我一方净土!
塔纳遥遥相知,欣喜万分,将弓背在身后,惊艳一笑,复回乾隆身畔。
净鞭三下,圣上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