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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章 朝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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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至半酣,宾主相谈甚欢。忽而远处有一蒙古侍从引着一人策马而来,看着装是宫中近侍。其人远远望见塔纳即下马徒步跑来,到跟前儿纳首跪拜曰:“禀十公主,皇上有旨,召公主尽快回营,明日拔营回宫。”
“什么,明日拔营,不是早有上谕,要在此处再留三日么?”塔纳放下手中酒杯。“可是京里有甚急事?”
“听说是桂中堂和福康安将军回京复旨来了……”小太监回答。
“回京复旨,有甚大事,按例办来就是了,大不了宣到这里来见驾,哪用得着皇阿玛改了行程,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公主就不信你会不晓得!”塔纳倏地冷了脸。
“奴才……奴才只管传旨来,上面的事情奴才都不晓得,公主要问,只管问胡总管去罢。”说完,趴在地上又梆梆磕了两下。
“放屁!”多尔济方才一直在一旁喝酒啃羊肉,竟不知何时丢下了手中酒碗,甩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惊倒了众人。
余音未落,塔纳但看眼角边闪过一阵寒光,转眼就有一柄二尺长的弯刀架在这小内监脖颈上。塔纳瞧着这小内监吓得眉眼失色,小身板似风中柳叶般哆哆嗦嗦。而这持刀的,正是塔纳刚任命的达尔罕近身侍卫德力格尔,此刻他黑着面孔,凶神恶煞一般,满脸杀气。
塔纳回头看了眼达尔罕亲王,双拳紧握,横眉冷目,凌然让人不敢正视。不多时,丈外的诸侍卫倏地凑上来,双双眼睛如饿狼般盯着小太监,再往下看去,手中都握紧了腰刀,一步步逼近过来。这阵势,简直比当今皇上发威还要骇人。
多尔济又轻轻捏起酒碗,动作舒缓,端在眼前细看,慢吞吞说道:“公主问话还敢不答,你这个狗奴才,谁给你的狗胆?!”
这小太监见多尔济发了话,捣蒜也似的一个劲儿叩头,嘴里乱说:“王爷饶命,公主饶命……”
“怎么,还不说?”
那小太监偷眼瞅了一下塔纳凌厉的神色,吭吭哧哧道:“奴才私下里听说是和相在京里被人弹劾了,后来事情闹大了,十五爷和十一爷在京里监国,弹压不住,这才惊动了皇上……”
怎么样儿的弹劾,使得两位监国皇子弹压不住,非得要惊动了皇阿玛才罢?塔纳心中惊疑,想来事情绝非如此简单,自己这几日只顾在外图自在,竟不知道皇阿玛跟前儿发生了这般大事!
“说,何人弹劾的,又因何事弹劾?”塔纳逼问。
“公主恕罪,这个奴才果然是记不真切了。只见得皇上龙颜大怒,好像是有十几位御史及内臣外官齐齐上奏的,罪名也不一……”
“总能举出几个来罢……”
“奴才听着说始时有中堂刘墉刘大人,董诰董尚书,王杰王大人,还有御史十数人……”
“什么?”塔纳大惊!“是何罪名?”
“奴才听见的好像是有什么违制,什么贪赃枉法还有什么治下不严,奴才实在是记不得这许多了……”塔纳目瞪口呆。按下焦躁,颤声问道:“可有海宁陈家的折子?”
“这个……奴才确不曾听过,想是没有。”塔纳瞧他这话答地老实,一时略放下心来。
海宁陈家是乾隆朝汉人第一家族,族中屡世宰辅,对皇家忠贞不二。那年李侍尧跋扈如此,就是被归隐在家的海宁陈相一折参倒!若是今番这老家头儿再度出手,此案便再无悬念!此刻塔纳心中杂乱如麻,竟显得坐立不安。
达尔罕位在其侧,早知其心中不宁,虽不关己事,心下竟是不忍,又不好当面劝解,便计下心来,盘算着如何能将此事料理清楚。
“和大人被弹劾,关你这奴才什么事?”达尔罕右手攥住左手手腕,低头盯着左手五指缓缓屈起,悠悠问道。
那小太监赶忙磕头回答:“王爷敢是说笑了,奴才猪狗一般的人,怎敢乱涉朝政……”
达尔罕冷笑一声,目光凌厉扫过。“你是不敢乱涉朝政,只是以下犯上欺瞒公主,到不知是谁给你的胆子?!”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呐!是奴才猪油蒙了心,奴才糊涂,奴才糊涂!”一面说着,一面头磕在草地上梆梆响,一时间涕泪全流,又眼瞅着达尔罕不发话,心下没底儿,便伸手扎开五指,咬着牙往自个儿脸上左右开弓打将下去。
塔纳瞅着这小太监好好的弄成了这样一脸惨样,虽然心中有诸多疑虑,料再也问不出更多,犹是放他去了。塔纳暗想:“旺扎勒多尔济一语竟是提醒了我,若说是妨我干政,这些年从无人敢拿这个来说话,定是没有的道理,何况他一个小内监?!竟是何人,敢阻着我瞒住这般大事?”
自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和珅这几年风生水起,权势熏天,已染指礼、吏、刑、兵、户六部之中五部,更有诸多文职自不必说,定会遭人忌惮。是谁呢?皇阿玛?不对。十五哥?有些意思。唉,这方猎场上追亡逐北,竟不知那方朝堂上,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塔纳自幼与和珅极是亲近,和珅宠溺塔纳更胜过父兄。和珅生来,极会体贴人的,对于乾隆,尚碍着君臣情分,对太后,也无非是讨皇帝的欢喜,唯有对十公主,竟是真心相待。这些年处下来,塔纳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这边尚不曾说的什么,那边早有和珅已派人送了过来,或有调皮闯祸时,和珅必跪于乾隆前磕头求情,且说得条条在理,乾隆也必笑着摆手让过。又有那年塔纳南巡时,偷跑出去,迷了路,又崴了脚,行走不得,是和珅抢在奴才前面先一步找到塔纳,将其背负回来,宣了太医,直瞧着她好些了才离开。
如此这般,不可胜计。平日里,和珅每见着塔纳,嘴里虽自称“奴才”,却毫无轻贱之色,二人言笑间常互相打趣,彼此相处甚欢。
前番这小内监说得隐忍,正是如此,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且不说这奴才定有隐匿,只若那些个罪名,若是坐实了,抄家问斩,凌迟处死也够了。纵是有诸多功勋,皇上开恩,定个革职拿问,永不录用也是常理。和珅究竟做了什么,竟是被这样多大臣不容。这非是因一事联名上书,只怕是有人密谋暗联的集体弹劾!
当年,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与与和硕肃亲王豪哥争帝位之时,朝堂曾逢此惊变,一时相争不下,竟让世宗坐上刀尖火海之皇位。肃亲王势败后,清荡朝野,豪格本人身为先帝长子,战功赫赫,居然也被抄家幽禁,郁郁而终。多尔衮也因此为自己树敌无数,多年无法释怀,行事跋扈,为世宗所不容,终于死后剉骨扬灰,革除宗庙。
又说康熙年间,圣祖年少气盛,联合四大辅政大臣之苏克萨哈,结聚朝臣,欲扳倒鳌拜,提前亲政,不料早已为鳌拜党察觉,多有劝其废帝自立者,时势千钧一发,幸有孝庄太皇太后乾纲独断,斩苏克萨哈一人救大清与圣祖于危难,不曾酿成大祸。此情凄凄,彼时之险,历历在目。后圣祖每谈及此事,唏嘘不已。
而后又有雍正一朝廉亲王悖逆作乱,勾结外大臣与诸皇子,意欲借复八王议政之名,颠覆世宗皇权,幸而有世宗谨慎处之,又有老十三爷怡亲王及张中堂廷玉等人誓死效忠,方保得皇祖无恙。
今乾隆一朝,已历五十载,未尝有逆臣敢犯上作乱者。前数次百官集体上书弹劾,皆有逼宫之嫌,矛头直逼皇位,虽皆为平息,都不免朝野动荡,人心惶惶,如今,这滔天大浪,又自京城内外汹涌翻滚而来,铺天盖地,如此气势,竟只为和珅一人,何也?
几天前,刚有上谕授予和珅文华殿大学士一职,令其成为大清名副其实的宰相,几天后,朝堂惊变,竟不知这些一向对皇阿玛唯唯诺诺的大臣为何能如此齐心,究竟是针对和珅,还是对皇阿玛不满?此刻京中必然大乱了!十一皇兄和十五哥顶不住了!皇阿玛处处学圣祖康熙,难不成这次也要仿着苏克萨哈一案,杀之以谢天下?!
【和珅被授予文华殿大学士一职乃乾隆五十一年事,但其在乾隆四十九年已被授予协办大学士一职。】
塔纳合眼间,看见百官跪求乾隆诛杀和珅,那黑压压趴了一地的脑袋,那一阵阵豪迈凄苦的“忠言逆耳”;看见和珅被大内侍卫扭住双臂,押出大殿,再回首时,留下那一抹凄艳不悔的笑容;皇阿玛在金光闪闪的皇位上起身,背转过去,丢下一个冷冷无情的背影……喉咙哽咽,眼中酸涩,塔纳喘息渐急,手中直攥地指节发白,如陷入梦魇一般……
“公主,公主……”塔纳倏地睁开眼,正对上丰绅殷德那对幽黑发亮,澄澈如水的双眸。那双美目中,有惊讶,有担忧,有关爱……但,这些,都只是与我相关,并非因和珅而起,为何?和珅遇此劫难,他居然不惊不怒不忧!
塔纳瞧着他,心中一惊:你竟是知道的!丰绅殷德,竟是你瞒着我!塔纳紧盯着丰绅殷德的双眼,毫无疑问,和珅的事,他早就知道。
丰绅殷德对着塔纳的神情,见她从痛苦忧伤中慢慢醒来,面色略缓,不多时,又渐凌厉,随之,不解,失望,伤痛……确实如此,此时塔纳心中承载太多不舍及太多疑窦,一时竟缄口难言。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变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众人敛容正色,静观其变。达尔罕忽而爽朗一笑,“公主!既然公主明日随御驾回銮,臣不敢抗旨,今日且请公主与臣尽兴一日。一应拔营准备,有云姑娘打理即可。另有和公子及额驸,想必事务繁多,也急着回去料理,本王这里没有那些个虚礼,二位尽可先行回营。”
几人不语,但瞧着塔纳脸色,塔纳虽不知达尔罕何以下“逐客令”,但此时心下之事颇多,烦躁不堪,亦无心再玩,曰:“各位先回,本公主日落归营。”
丰绅殷德甚是不舍,但无法,毕竟随众人退去。塔纳盯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那几人远去后,座中除塔纳外都是些蒙古人,复又热闹起来。达尔罕亲王趁着人多不察,低声言道:“公主赏光,随小王这边走走。”
塔纳略微惊讶,起身跟来。
“公主以为,谁如此大胆,敢指使大内太监欺瞒公主?”
“那小太监虽无品级,究竟是乾清宫的人,王爷莫不是指皇阿玛?”塔纳忽然想起自己方才也有此疑虑,“可是……”
“可是,皇上固有此能,却无此心。”达尔罕一语点破。
“王爷所言甚是。只是这大清天下,我竟不知除了皇阿玛,还有谁有这般威势?”
达尔罕微微一笑:“公主试想之。”
塔纳皱起眉头,“若真是论起能力来,倒还真有一人,只是他同阿玛一样,断不会欺瞒于我!”
“公主怎知和珅不会欺瞒于你?公主又怎能料定和珅欺瞒于公主不是为公主着想?”
“莫非和珅一家陷入如此危难之中,竟还有心掩着不让我知晓。我定不会害他,难不成他还想拉着阿德一心求死?”塔纳不解。
“一心求死?哈哈,公主真是太低估和大人之能了!”达尔罕大笑。
这一笑倒是让塔纳心中有些明白了,果然是关心则乱!自己竟是忘了,和珅这几年来,驰骋朝堂,结交权贵,拉拢士子,又曾担任各文史馆总裁,主持科考,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又兼其心思缜密,无人可比,今遭逢巨变,岂能毫无察觉,又岂能任人宰割而无反手之力?这,不合常理,这,绝不可能!
达尔罕见塔纳不语,面上又现出清明神色,知她有些解悟了。便扶她同坐无人河畔,软语轻言:“依臣看,公主怕是也瞧出额驸神色异样……”
塔纳抬头,看着达尔罕。达尔罕眼神中溢出淡淡笑意,压低嗓音,一字一顿:“臣料定和大人一定有成竹在胸,昨日和大人派专人来送与公主东西,怕是还给额驸捎了一封家书罢!”
原来,和珅果然是送地好东西!送地好及时!这送信之人,除了和家家奴刘全再无别人。和珅每每常夸他自幼相随,忠心护主,办事牢靠。这奴才,虽无品级,但鉴于和珅事多事繁,官场中的事儿不少转由刘全经手,又因他精细,和家的买卖田庄子上的大小事务也多交予他料理。想来由他来为皇上公主送些体己小玩意,顺便给公子捎带家书,也无人说得什么!然家书中又所言何事,又有谁敢盘查?
“和珅若是在家书中告知阿德朝堂中事须尽力防我知晓,那算算时辰,昨夜咱们喝酒长谈时,阿德心中就明白得很呐!”塔纳有些发狠。
达尔罕笑笑说:“他不光心里明白,他只怕是故意来寻公主,将公主引开,乐不思蜀啊!”
塔纳回头一想,果然如此!想那晚宴后,丰绅殷德与丰绅宜绵兄弟二人等在山坡上那样久都不忍来打扰自己,昨日怎么又这样有兴头儿主动凑来喝酒?可是自己大意了,竟被蒙在鼓里。
塔纳再一看达尔罕笑得惬意,心中一凛,骤然变色道:“旺扎勒多尔济,和珅被百官齐参之事,你不会也是才知道吧?”
达尔罕面色稍冷,淡淡说道:“小王昨日知晓。”
“好哇,想不到竟只有我与云儿二人作了呆子!”
“云姑娘怕是也早知晓了。”
“你!”塔纳凤目圆睁,秀眉皱起,拧成一团,倏地站了起来。
达尔罕不惊不怒,跟着塔纳站起,背着太阳,面北长身而立,将塔纳整个人都掩在自己身影中。“京里的事,臣左耳进右耳出,臣只想公主开心,并非有意欺瞒。至于别人为何如此,与臣无关。”
塔纳无奈,闭上眼细想下来,众人终究还是为自己好,不忍自己牵扯其中,陷入太深。只是,只是和珅他为何要如此?他在赌什么?赌自己的命吗?他输得起吗?塔纳长叹一声。
“公主勿忧,只要皇上回京,此事定可安然化解……和中堂那封‘家信’,这功夫怕是已然成灰了,不然,本王倒是想从中参悟出一二,看看和中堂是出得怎样奇谋,携控朝堂,反败为胜?”说着,双眼放光,如瞧见好猎物到手边一般。
塔纳瞧着眼前此人,也甚不简单。且说他位高权重,却不过问朝堂中事,一味乐在草原。又说他潇洒淡泊,却又识得如此权谋,心思如此,让人惊惧!
幸而此人没有异心,否则大清祸患不浅!
“公主在想些什么?还有何事不解?”达尔罕瞧着这小公主审视自己的表情,觉着有些笑人。
塔纳收回目光,转而问道:“那我现在当如何处之?袖手旁观?”
“公主若不想‘袖手旁观’,又能如何?和珅那边早已部署完备,又何须公主劳心?再说,公主究竟要帮哪一方?公主果真看清了朝局?这番风雨,有和珅是一主谋,但另一主谋又是谁?公主还需细想之。公主舍不得和珅,难道竟舍得皇上的那些个忠臣?他们参奏和珅,并非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定也是和珅横行不法犯了众怒。那些个汉人不是有句老话‘手心手背都是肉’,臣竟是不知,鱼和熊掌,公主如何抉择?”
塔纳愣住,确是自己太过心热了。
“当出手时再出手,如今公主还是看戏罢。”达尔罕再言。
达尔罕一席话,终将塔纳说得无言再答。想不到自己一向自视甚高,如今竟是这局中最迷之人,空有一腔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