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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章 弦断有谁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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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奴才来迟了,可是饿着了公主?”远处,云儿带着几人沿河奔过来,还未下马,便大声招呼着塔纳。
塔纳看看云儿身后,渐渐跟上来的几人,布勒古德自不必说,另有丰绅殷德和丰绅宜绵两兄弟。
殷德与宜绵骑在马上与塔纳见礼,塔纳十分高兴,冲到殷德马前,殷德正欲下马,却被塔纳在马下扶住双腿,并顺势翻到殷德马上,从身后探向殷德面前,笑问:“阿德,你怎么来了?”
丰绅殷德虽说与塔纳自幼相熟,也知其因乾隆宠溺,平素比其他公主小姐行事热辣许多,宫人嬷嬷们无法,乾隆亦不加管束,但此时月下当着众人突然骑到自己马上,面上不禁显出羞赧之色,慢慢答道:“公主若不欢迎,奴才回去就是了……”
“哪有?我只当是阿德身体未愈,有些烦人聒噪,故而不忍打扰。既然找来了,岂能有再走的道理?那本公主面子何在?布勒古德,还不快把你那些吃食拿出来,少藏着掖着的,咱们对月畅饮!”
布勒古德一面与云儿翻着褡裢,一面阴阳怪调地说,“我在营门口碰见这俩小子,一听说是公主要去野地里饮酒吃肉,便饿痨投胎也似的追过来,就带了这些吃的,待会儿饿着你们了,可别回去给你们额娘哭鼻子……”
宜绵一听,不禁大怒,从马上变戏法似的搬出大的小的一堆吃食,还有纸袋子包着的各色鲜果,看看都是南方进贡的,八成这些就是和珅白日里着人送来的罢,塔纳心里琢磨着。
宜绵一面收拾着,一面嘟囔:“哪个稀罕你的东西……”
丰绅宜绵与布勒古德你一言我一语,纠缠在一起。塔纳瞥眼瞅见多尔济右手端着小杯酒,放在嘴边,轻抿一口,眉眼中竟忽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塔纳不禁惊了!她审视着多尔济的神色,见其笑过之后竟依然如故,置身事外,心中暗暗纳罕,一时忽视了布勒二人的争吵。直至云儿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一声喝断:“罢了!还都是爷呢,王爷和公主跟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吵什么吵,成什么样子?!”
塔纳方才回过神来,正听到布勒哼哼唧唧挤出一句“想吵架还得看着顺眼才行,不像某些人,小爷我还懒得给他费口舌……”说着,还朝丰绅殷德剜了一眼,瞬时又将头别到一边。
“放肆!布勒古德,你若再敢对额驸无礼,我定然告诉三姐姐好生罚你,将你押到京中,关到处无人的宅子里,半年不许出门!”塔纳喝道。
布勒古德听见个“罚”字,还当是如何打骂,心中还着实惊了一下,而后又听见是“关到宅子里”还有什么“不许出门”,便又想笑着打趣几句,一抬头对上塔纳双唇紧抿,凤目圆睁,目光凌厉似剑,知是果然恼了,便不敢做声,低着头瞅着手中的羊腿肉。
塔纳又说:“我若不是看在三皇姐面上,岂容你在我面前撒泼。如今瞧着王爷和姐姐面子,姑且再恕你一回,如若再犯,休怪我不讲情面!”一席话说得布勒古德顿时老实下来,席面上一时安静许多。塔纳偷眼瞧着多尔济,发现他依然看不出喜乐,侧坐在自己身旁,自饮自酌。
丰绅宜绵一脸惊异,倒是阿德颇有涵养,前番被布勒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不曾失了分寸,此时更是稳重,不时为塔纳割肉斟酒,亦称云儿为“姐姐”,余人皆淡淡相对,有问时,答之一二句,不问时,泰然自处。更兼席间众人,他年龄最小,反显得最是安静老道。
布勒古德果然是爽直性子,不多时,亦谈笑如初。塔纳虽然对多尔济的繁复心思有些不解,但鉴于席间诸人皆年轻聪明,纵然有些嫌隙,亦相谈甚欢。
至晚间归营时,塔纳故意托在后面,与丰绅殷德兄弟二人拉开半个山坡。多尔济心中也觉察到塔纳有事要说,支开布勒,与其并辔而行。
塔纳也不言其他,直接问道:“多尔济,我视你为友,心中之事,并不欺瞒与你。布勒尚且年幼,连我都能看出他与阿德结怨颇深,你先前又说此乃和相之故。布勒跟着你,也难得往京中走动,又何以对和相愤恨如此?莫不是有人在从中挑拨?!”
多尔济一顿,淡淡说:“公主莫非是疑心臣从中挑拨家弟?”
塔纳摇头曰:“我非那起无事生非之人,自知绝非王爷挑拨,但王爷并未弹压劝阻确是事实!”
多尔济低头不语。
塔纳急问道:“究竟何事,让王爷不肯相告?”
多尔济自胸中轻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布勒之事,也并无不可言之处,乃是些陈年旧事,只是公主责臣不加弹压……一是我认为此乃小事不觉有何要紧处,二是因我有私心,不便与公主明言。”
塔纳面色缓和,伸手拉住多尔济马缰绳,恳切问道:“王爷不便说之处,我定不多问,只是那‘陈年旧事’,不知又从何谈起?”
原来乾隆四十六年,甘肃撒拉尔番回苏四十三等叛乱,进逼兰州,时有额驸拉旺多尔济、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护军额森特等率兵征讨。并命和珅为钦差大臣,偕大学士阿桂往督师。阿桂有疾,促和珅兼程先进。至则海兰察等已击贼胜之,即督诸将分四路进兵,海兰察逼贼山梁,歼其伏。贼掘沟坎深数丈,并断小道,不能度。总兵图钦保阵亡。而后数日,阿桂至,和珅委过诸将不听调遣。阿桂曰:“是宜诛!”明日,同部署战事,阿桂所指挥,辄应如响。乃曰:“诸将殊不见其慢,当谁诛?”和珅愧甚。上微察之,诏斥和珅匿图钦保死事不上闻,赴师迟延,而劾海兰察、额森特先战颠倒是非;又谓自阿桂至军,措置始有条理,一人足办贼,和珅在军事不归一,海兰察等久随阿桂,易节制,命和珅速回京。
多尔济一五一十,将前事尽言之,并无丝毫增改。又说:“彼时布勒之兄正效命军中,与总兵图钦保相交甚厚,和珅贸然指挥使其无辜战死,而布勒兄长亦负重伤,幸而有左右奋力抢回……此战和珅挫败如此,竟毫不自知,其巧言令色,事后皇上也未多加责难,半年又升了兵部尚书,不知他何德何能敢当此重任?!当年攻坡一战,有诸多满蒙勇士丧命,我竟不知和珅可有一丝歉疚……”
塔纳大悟,半晌言道:“怪道我一向觉察桂中堂与和相不和,原有此事。先前我曾试问中堂,中堂只是不语……”而后又叹道:“虽是和珅难辞其咎,但也是皇阿玛用人不当,用兵乃国之大事,岂能凭一人喜好率性为之?”
达尔罕闻之大笑不止,曰:“此等悖逆之言,赫然指责当今皇上处事不明,用人不当,恐天下唯有公主一人敢言之!”
塔纳笑曰:“皇上也是人,诸如私心小意儿,也是人之常情。这些年来,和相侍奉皇阿玛尽职尽责,无论内政外务,事无巨细,皆究本末,譬如此番《四库全书》修成,亦多赖其力。先前皇祖母在世时,多有和珅个中斡旋,才使得事事齐备,令皇父足尽孝心,此外,和珅对我也是极好的……我看得出,他也跟皇阿玛一般真心疼我,并非是那势力小人……”塔纳说着面上溢出一抹笑,双目有些失神。
“我自幼跟在皇阿玛身边,耳濡目染,有些事见怪不怪,并没有那么较真儿。朝臣们之间有矛盾,心生嫌隙,也无甚大不了的,只要心里面装着皇上,装着大清,忠心为国,因材致用,皆是朝廷栋梁。有皇上从中调解,及或有世仇的,不定也会有冤仇相泯的一日!”
多尔济瞅着塔纳的神情——如星般晶亮的眼眸,轻挥右臂,发丝飞舞,那般兴奋……究竟还是孩子脾性儿,固然聪明不凡,只是心太善,太软。
且看这位金尊玉贵的十公主,在如斯夜晚,月下饮酒,纵马,谈笑君臣江山,此时因憧憬“将相和,安天下”的幸事笑得如此惬意,如此真挚,如此……多尔济沉醉了——想自己与小公主同是皇室中人,生来自与他人不同。都说深宫之中比朝堂污秽更甚,为何能生出这样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公主,昼间马上驰骋若骄阳灿烂夺目,月下肆意欢笑又如她鬓边所簪马蹄莲一般秀雅脱俗。而自己在这般年龄时,可谓少年老成,想着如何既能保身,又可不染世俗肮脏。
多尔济惊讶,欣喜,慰藉,叹息……一时间,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不露声色。
“王爷觉着我说得可有几分道理?”塔纳兴趣盎然。
“嗯,有可能的……”旺扎勒多尔济违心说道。其实依他本来的性子,这话要么不答,要么就说:“您当这是戏里的廉颇相如,又或是甘宁凌统?”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不是因为怕惹祸事,只是心中不忍……
心事已了,酣畅清明。草原上洒下月光如水,俊秀男女,策马扬鞭,潇洒笑红尘。塔纳纵马奔去,留下悦心笑声,多尔济紧随其后,马蹄翻飞,惊吓了林中鸟兽。好一匹绝尘马,绝尘兮绝尘,真堪配美人!
一路疾驰,终于六骑同行。营前挥手相别,多尔济笑道:“明日若公主无事,请来科尔沁营中共聚一日,无金珠宝贝承奉,唯有烹羊宰牛备美酒佳肴,以伺公主!”
塔纳大声曰:“吾幸得做客于贵地,奈何家贫无甚礼物相赠,只有馋嘴一个,大肚一副,不知公子肯接否?”
多尔济在马上大笑:“莫说是馋嘴一个,大肚一副,就是再来百个,我达尔罕亲王也奉养得起!”
塔纳忍住笑,转首对身旁几人道:“王爷盛情,咱们却之不恭,明日几位都准备好肠肚,随我赴宴去罢!”
云儿早已伏在马上,笑得直不起身,听见此话,忙不迭答应下来。丰绅宜绵瞧着丰绅殷德颌首微笑,便也极爽快应下。
言毕,诸位作别,塔纳自回乾隆营帐。达尔罕与布勒古德兄弟二人则回马朝蒙古营中奔去。
“哥,你今日怎么这样爽快,邀和珅家那小子去咱们营地里逛去,你就不怕……”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比你还小些,能掀起什么风浪!”旺扎勒多尔济一语打断布勒。
“哥,怎么你也拦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和珅那臭狐狸……”布勒古德想起被塔纳痛斥一事,不禁有些不忿。
“你小子,当是在自个儿帐篷里呢,有话先在肚子里兜一圈再吐出来!连些耐性都没有,还想着打狐狸。你当那是只什么狐狸?那可是成了精的!草原上最神的狼都未必斗得过,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狼崽子还想怎么着?当着人家的小狐狸明咬暗啃,你当人家老狐狸是摆设呢?!”多尔济向来少为这些个“闲事”发火,更兼兄弟两个平日极亲善和睦,一席话下来,布勒古德一脸惊愕,还有些迷茫。
沉默半晌,多尔济抬眼看着天上圆月,忽而对身后的布勒说道:“明日让人找几个花匠来,说我的吩咐,于木兰诸行宫外二十里内各选一处地方,给我沿河栽种十里马蹄莲,都要白的……”
布勒听见这话,先是一愣,而后想起日间瞥见塔纳鬓边的一朵马蹄莲,开得极美,倏地心中明白了些,又没头没脑凑上来笑说:“哥,你莫不是瞧上那小公主了……”
多尔济不答,只望着夜空,眸子中极亮,映着那轮圆月,只不知,此刻这草原雄鹰的心中又映着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