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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章 纪昀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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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的茶依然徐徐冒着热气,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久久也不见它凉下来。外面的蝉鸣,传进这隔了几重门几重窗的小隔间里,依然清亮刺耳。
“老弟,你,还需早拿个主意才是啊!若是再有人以此大做文章,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何能……”刘墉拍了一把大腿,长叹一声。
诸位你道是这二位朝廷大员因何担忧,只怨那前车之鉴。
所谓“水清讵免双鳌黑,秋老难逃一背红”,记之于明,沈德符之《万历野获篇》“借蟹讥权贵”,此条有云:“宋朱勔横于吴中,时有士人咏蟹讥之,中联云‘水清讵免双鳌黑,秋老难逃一背红。’盖勔少曾犯法,鞭背黥面,故以此嘲。”古人常以蟹讽权贵之嚣张横行,而此联即借喻朱勔之贪婪必败也。
然此处何意,不言自明。
素来这朝堂上,无事是非多,无风三尺浪,太平城下,必有朋党之争。有些话,纵然人人知道也无人敢摆到台面上宣扬,而有些话,纵然只见之于私信私言,也有可能会被宣之于众。或许只是些街头巷尾之言,或许只是些茶余饭后之资,若被夸大利用,歪曲扭转,也可颠倒乾坤。
纪昀,乾隆朝最声名显赫的才子,最潇洒不羁的读书人,为何惊魂丧胆,草木皆兵?
临窗立,独吹风,摆弄烟斗,长烟化悲愁;看桌上砚,棱角犹在,昔年辛苦未磨平。
轻轻一笑,还记得那诗:
“枯砚无嫌似铁顽,相随曾出玉门关。龙沙万里交游少,只尔多情共往还。”
当年被遣离家两年零十月,再归来,长子已亡,爱妾即逝。想自己才华冠绝,只入为翰林一流,仍不能对上治民,对下保家。连皇上都说:“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
哼,哈哈,在皇上心里,臣不过是一“腐儒”,原是与倡优无类的!君既如此看,臣又何必认真!昀本就是一性情中人,也愿率性而为。从前如此,今后也会如此,只不过有那三年的煎熬打磨,不会再那般棱角分明,会更圆润、更温和。只是偶尔逞一逞能口舌之利,独善我身,治一些文人之事。臣有圣上的《四库全书》,结臣之所能,而臣得以尚万世文基业,博嘉名于天下。足矣!
常日里,人只见,纪昀,携一柄大烟袋,呵呵笑着,承皇恩下,不骄不躁的度日。
可叹这一代才子,为何被磨去棱角,韬光养晦,以文足身?
说书人常道:乾隆一朝六十年,经逢三次大案,有一说称之为“盐引案”。
曾记得,那是乾隆三十三年, “两淮盐引案” 惊骇朝野,牵扯出两位当时大文豪,也是一代名臣,这两位分别是两淮盐政盐运使卢见曾,一位是第一宰辅刘统勋门生翰林学士纪晓岚。
两人都是那般文采彪炳,才能卓著的人物,年齿相差虽大,却是莫逆之交。那卢见曾,鼎力江南文坛,写了无数好诗好文,主东南文坛,一时称为海内宗匠。昔年吴敬梓著《儒林外史》,多蒙其相助,最是好客亲善的长者。做两淮盐政这天下第一肥差时,十分清廉主正。当时扬州盐商之财富竟占国库总钱粮的一半有余,其上任伊始,及为百姓福利与盐商结仇,被盐商所忌,遭诬陷而罢官。流放新疆多年再官复原职时,仍不失为一能吏,多有建树。
乾隆二十七年,七十三岁的卢见曾告老还乡,过起了隐退生活。三十年,乾隆南巡,路过德州,特亲书“德水耆英”匾额赐之。
乾隆三十三年,近八十岁的雅雨(卢见曾号)老先生本应在老家过着“墨客骚人,四方咸集”的日子,忽而收到一封信。
信由自己的一位老家人亲自送来,也是一位青年才俊——自己的亲侄儿卢谟。卢老爷十分高兴的接下信,一如往常送走了来人。他按照来人的嘱咐,夜里,灯烛下,独自一人拆开了信封。轻轻一倒,不见有纸绢飘出,却花花的淌出来一大把茶叶,与白花花的盐巴混在一起。
卢老爷瞧着倒在桌案上白的盐,绿的茶,把信封翻来覆去查看了好几遍,再无一个字迹。心里想着送信人的行色匆匆,不置一词,心里翻然醒悟。
冒着夜色,叩开家里人的内房门,唤起自己最亲近的家奴,后生,急急地召集起来,吩咐道:“家里或有些值钱的东西速速转移,不拘放在谁家里。”有儿孙不解,问原因。卢公道:“旁言不及多说,只是盐案发了,上边不时即差钦差查访,务须小心谨慎。”
家人们惴惴不安的度日,且卢公早有言:“此番非同小可,若果然躲不过去了。不可连累他人,老夫自去承担便是。”言下之意,这报信之人也是担着干系在身上的。为求不连累他人,表面上不可彰显出焦躁,故而明知雷霆将至,也不敢外泄一句,只暗度陈仓罢了。
果然,不多久,京中传来消息道:新任盐政尤拔世上书弹劾二十年来的两淮盐官与盐商勾结,预支盐引,从中克扣、提留“引银”竟达一千多万两。乾隆大怒。眼下火速派遣尤拔世连同江苏巡抚彰宝通同办理。
皇上柄雷霆之势而下,不多日,孝贤皇贵妃之兄弟高恒被抄家问斩。然查抄卢见曾家产,仅有钱数十千,并无金银首饰,即衣物亦甚无几。
本来卢见曾已卸任三年,且在任时也不失为一能吏,大有贤名。乾隆皇帝本也可网开一面,恕其家人,只将卢公一人投入牢狱。无奈钦差回复,卢家财物竟无一丝贪贿迹象。
这天下谁不知,乾隆中期,两淮盐政乃天下第一肥缺!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试问,卢家的钱,哪里去了?是谁,胆敢预先走漏风声?!
大刑之下,卢见曾拒不招供。
乾隆再一次盛怒!这一次派下来第一宰辅刘统勋查案,查的不是两淮盐引案,而是卢见曾家产案。乾隆帝只一句话:问出泄密者!
刘统勋乃刘墉之父,纪晓岚授业恩师,世代清官,才具甚高,曾首出弹劾张廷玉,居官五十载家中田舍不增尺寸。
刘公来到,细审之下,终探出“茶、盐”之谜。
刘公不喜,反叹:“茶、盐?查盐也!泄密者,乃晓岚也……”
世人皆知纪晓岚长女嫁与卢见曾之长孙,二人结为儿女亲家。通家往来,十分亲厚。
刘公据实奏上,乾隆大怒。朱笔一挥,下旨道:“军机处行走郎中王旭,刑部郎中黄骏昌漏泄消息,信口传说,革职拿问;纪昀瞻顾亲情,善行通信,甚属可恶,情罪亦重,著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钦此。”
看着黄纸固封的旨意,纪昀苦笑——幸好性命无碍。只是,想自己本无大罪,且自乾隆十九年起初登宦场,兢兢业业,十余年宦海沉浮,于患难时,并无一人为己求情,可叹人情凉薄。唉——
发配新疆,千里之遥。路漫漫,山迢迢。无一人相伴,不得携带财物。一路上,受那狱吏小民之气,腹中万千诗书,难书臆气。那时方知“百无一用是书生”!世居江南的人,忽一日被遣送千里外的不毛之地,吃穿用度,一饮一啄,无不须亲力亲为。那一日日听不见乡音,揣摩着蛮夷之地的风俗;一日日踩着黄沙地等日出盼日落,看月,想念家中亲人。原以为自己今五十的人,要在此处呆一辈子了,要等着黄沙掩体作古千秋,又是一朝天使至——皇上要编《四库全书》,老师刘相举荐,诏罪臣回京效力!
那一日,罪臣,叩谢天恩!皇上还记着臣下,此生还能回到中原!
一路行来,几月光阴。竟发现,原来也是一路的好山好水,恕罪回京路途轻,抛却一路风尘,还留下一百五十首诗。
再归来时,远不似去时凄凉,一路上多有各地同僚照拂。
回家中,三年不到,已是沧海桑田。逝去的人,再也追不回。纵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好过耗尽终生永不见!
哭过,笑过之后,臣敛容正衣,着顶戴补服,跪于乾清门道:“罪臣万死难报圣上隆恩。必当竭忠尽智,修撰全书,以光皇上圣德,偿臣之过也。”
从那时起,臣纪昀虽则依旧诗文会友,不拘官俗礼制,实则谨慎持躬,凡事必先揣圣意而后行。
皇上素来喜爱言语清楚,才思敏捷,行容俱佳的青年官吏。如今,年岁日老,喜好愈加明显。朝中诸臣子,前有先师刘统勋,兆惠将军,文忠公富察傅恒,如今的桂老中堂,嘉勇侯富察福康安,尚书董诰,右都御使王杰,或立有定世之功勋,或出身皇亲贵戚名门之家,或品行敦厚持重,刚正不阿……或一人占据所有优势,并行容美好,仪表堂堂。
这还不谈及那位和相。
唯有自己,上了年纪,越发黑老矮胖,又不曾立下什么军功,除却文墨功夫,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外,对皇上并无甚么卓越贡献,所掌之事,都并非无可替代。可叹这天下多的是贪官墨吏,不法不正,不公不平之事,多时想仿先师刘统勋,肃清朝野。然臣自知非身无陋忌,端方无瑕,官位乃至性命都寄在老皇上喜乐上,岂敢轻易触龙颜?!
臣不寻事,而事偏来寻吾!
乾隆四十五年时,才有一桩事情找上自己。
礼部侍郎海升,殴杀其妻吴雅氏,却对外假说是其妻自缢身亡。由时任左都御史的纪昀前往验伤,后证明确是自杀。这案子本也没什么,只是吴雅氏兄弟贵宁不服,背地里又受到和珅挑唆,便一个劲儿告上来说是桂老中堂袒护海升,指使纪晓岚欺罔圣听。这下遭了,老皇上想起来桂中堂以前确实说过不少海升的好话,原来事出有因,另派了官吏前去查访,发现果系殴杀而死。乾隆听闻生气之余惩处了一干办案官吏,就连桂老中堂也被罚俸五年。纪昀更是被交予下吏议处。好说歹说,幸亏自己读书多年落得眼神儿不好,只是被训斥为“腐儒无用,不明理”,有惊无险!
如今又摊上这一桩事,且交锋的是第一宠臣,老皇上的亲家——和相爷——那可是出了名的脸酸心硬的家伙,人前一脸笑,背后一把刀。纵然之前也是极好的交情,也是因与他无甚冲突,而今事急也,岂能平常侍之?!
曹锡宝弹劾和珅这事,着实事先来对我说过。但话说回来,这一箭虽说目标是和珅,但也拐了个弯儿。
钮祜禄和珅当下权势熏天,在朝中说一不二,且素日行事谨慎,要抓他把柄,并不容易,也需担着多少干系!
这曹锡宝盯上和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苦无机会。机会在等待中终于到来。且说上月,正有一件事——两广总督富勒浑家奴殷士俊被人告发,说殷拥有说不清的巨额财产。结果查证,告发属实。在殷常熟家中,查出现银及出借银钱二万余两,田三百六十多亩,房屋三舍,还查出其儿子捐监部照一张。
话说一个家奴哪来这份巨额家财?乾隆帝断定其必有勒索行为。家奴犯罪如此,根子出在主子身上。乾隆帝愤而将总督富勒浑革职拿问。顺藤不是目的,摸瓜才是本意,告发者本是冲着富勒浑来的,至此达成目标、大获全胜。
曹锡宝心里想着不如赶着这个热乎劲儿,也将和珅一军!便私下里打探出和珅家奴才的一些违制之事,待证据搜罗妥当后,来这里说与纪昀听。
纪昀当时也着实吃了一惊。思量再三后,便留了一句典故劝退曹锡宝。
“水清讵免双鳌黑,秋老难逃一背红。”这明明是昀背地里说的话,竟能被他打听出来,且传的人尽皆知。这不是明摆着说纪昀对他阳奉阴违,有私仇偏见么!
这话若只是针对和珅也罢了,可明明白白是告诉世人他嘱咐曹锡宝,如今不是弹劾和珅的时机,为何?明眼人都清楚,是因为老皇上在!这不是影射老皇上持偏见,不公不正,袒护和珅罔顾王法么?朝堂里,谁不知道,老皇上爱面子,平日里最忌讳被人议论处事不公,有所回护。乾隆上了年纪,越发多疑多思,这话若是传导他耳朵里去,再被人添油加醋几句,如何了得?
这一番盘算,纪昀越发坐立不安。
刘墉瞧着他往回踱步,道:“吾自忧汝不通外事,特来相告。须早作打算以备讯问呐!”
“这——唉!”纪昀摆手道:“这事,昀又不好先上折子辩解,又不好在家中坐以待毙……”
“和珅素敬仰公之才,且与公共事已久,或不相为害也!”刘墉些许不忍,一旁劝道。
纪昀沉思一番,犹疑道:“若……只是想震慑于昀……也罢!只恐皇上多疑!”
刘墉听罢亦不能言,二人相对而叹。
“老爷,外面两位大人要告辞了。”
纪昀,刘墉听罢,忙站起来,言笑自若。道:“且款留半步。”
出外对二人道:“二位大人辛苦,何不多饮一杯水酒?”
“晚生叨扰老大人久矣。不期皇命在身,且也求尽快回复上官,故而不敢久留,望二位阁老大人海涵。”二人连连作揖道。
“那……二人差事可顺利?”刘墉笑问道。
“颇好!颇好!只是老大人清贫,足见老大人风骨。学生二人愧不自禁。”孙光祖道。
纪昀大笑相让。
【注:盐引是历史最为悠久的“复杂货币”,它一身兼具“债”与“仓单”的所有性质与相关的“交易”特征。盐引有价,因为盐业的买卖与运输,都不能没有盐引。盐引的用法关键在于如果商户合法贩盐,就必须先向官府购得盐引。每“引”一号,分前后两卷,盖印后从中间分成两份,后卷给商人的,称为“引纸”,前卷存根称为“引根”。
两淮盐引案:先是假朝廷预提纲引名义借银给两淮盐商营运,每年收取本息,前后套搭,永无清日;盐商虽按引提银备缴,但因提数甚巨,每年仅上缴本息银二十万至四十万两,余被盐政、运使和盐商分润。
两淮盐政尤拔世在次年四月所上奏章《奏报查核各商从前提引所用银数并加增分数完缴事》(乾隆三十四年四月初七日)中揭示:“伏查此案内商等共应完银一千二十万八百余两内,除著赔银九十三万三百余两,其余九百二十七万五百余两悉系商等从前领受提引应缴之余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