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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雨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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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话,究竟是身体重要一些,还是灵魂重要一些呢。
在我所有的记忆中,最珍贵的那一小段十分模糊,仅仅是一小段。似乎,我在那个片段中牵着双亲的手。
幼年时,我住在森林国边界一个人类的小村庄里。一个人,一间破屋子,常常被风吹去屋顶的茅草,我跑步三两里去把它们追回来。寒冷的冬季,我总是缩在草堆望着雨在屋子里,积成冰冷的一湾一湾。
所有的动物都可以靠自己活着,除了人类的小孩。
我作为一个小孩,过着非偷即乞的生活,我被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咬牙憎恶,境遇,一点也不如污水沟里的老鼠。
唯一一个愿意跟我玩的小男孩,挑唆我去偷他自己家的鸡蛋,被抓住后将一切责任推给我。他说他不可能“监守自盗”,那是他跟着村里的老先生念书学到的第一个成语。
我愤怒地冲开所有围观的人群,疯狂向前跑着,永远不想再听到背后的那些议论和抱怨。
即使,我的妈妈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也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村子里的一份子。我听见他们说,我爸爸是被森林国抛弃不要的雷兽,就相当于比人类低一等的牲畜。
细说起来,森林国的开辟正是系于我爸爸的祖先。当森林国逐渐信奉鹿神和兔灵变成一个温柔的乐园,爸爸的力量开始被惧怕。爸爸做过各种努力,可是抹不去整个森林国对他的恐惧。
有一天,爸爸遇到了人类世界里的妈妈。他做出离开森林国的决定,为了抹去笼罩在他家园上空的惧怕阴云。
爸爸一点没有受到妈妈村子里人的欢迎,他们就在村子和森林国交界的那一处,置了他们简单的家。
四岁之前,我的那个家庭肯定是幸福美好的。可惜,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还剩下的,也只有那一小段的模糊。那一天夜里,其实我睡熟了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声巨响,我以为是梦到了打雷。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成为了孤儿。我的爸爸妈妈躺在我的身边,再也不醒。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叫做死亡。
我们的小屋被焚毁,那是爸爸的秘技,火雷阵法。
我从村子里逃出,路过的地方罕有人迹。我掀开破旧的衣衫,看见肋骨暴凸在烈风中,很多次想什么都不管就那样倒下去,任由鹰啄鹫食。
可是,我仍然走下去了。冬天的大雪铺满土地,我倒在雪堆中,远远望见一群一群的野马摸索厚雪下的青草吃。我学着它们的样子,捧雪就着青草吃。
我爬到帝都的时候,抬头望见金拐玉带的壁观。我缓缓向他伸出手,许久,许久,他为我去小摊上买了馒头。
自那一天之后,我死心塌地跟着他,并且入住了他的豪华府邸。那个时候,我不到十岁,壁观从头到尾没有当我是个人看。他的豪宅大院锁着成百上千的人,他没当一个是人看过。我渐渐长大,渐渐知道他那个人的劣性。他好酒打人,欺侮女子,犯上奴下,品格全无。这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总认为自己重比千锺,且壮志不酬。
一宅子的人恨他直到愿意与之同归于尽的地步,我从来不说一字。对于被人从饿死的边缘拉回的我来说,壁观给我的是一条命,是我身躯的存活。如果我饿死了,我不存在不活着,再说什么也是徒然,也根本没有说的机会。
剿灭森林国的那件事,壁观亲自来找的我。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他提到“火雷阵法”的第一刻,我明白了他救我回来的真意,也觉得这个老男人并不是毫无脑筋的。
我对森林国没有好感也没有情义,我当然接受了救命恩人的指令。只是,虽然我在那件事情之后成为寿仙府的总管,我的心里,空荡荡的。
我不再像牲口一样,每天有做不完的活。不仅如此,我的饮食衣宿在瞬间优裕到无以复加。无事可干的我整日整日闲逛在帝都的街道里,常常躺下在面朝阳光的椅子上,一发呆就是半天。
我觉得我的身体里缺了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让我自己想,我也想不清楚。偶尔,我不禁抬手触上自己的心口处,那里面,空空的,有些疼。
森林国在夏天被剿,第二年冬天,我正坐在椅子上发愣的时候,他走过来坐下,轻声对我说:
“没有灵魂的人,一旦被自己发现了什么,恐惧而且痛苦吧。”
历亲王是壁观的死敌,他带着我欣赏冬天的雪花和春天的蒲公英,他帮我找回幼时最真切的我。狼狈,心酸,饥饿,唤醒着我身体里属于我的灵魂。他讲给我听的语句,填满我的心胸,我的心里,不再空了。
从那个时候起,我成为双重谍探。一边向着壁观,一边向着历亲王,但是谁也不偏。
只是这两个人的决战,我早已经预料过了。我也仔细考虑过自己的立场。失去父母,失去家庭,转死重生后的我,属于他们两个人。他们,一个给了我身躯,一个给了我灵魂。
呵,上苍多么讨厌。
壁观与历亲王之间的过节由来已久,但是森林国的事情似乎让我成为了他们争夺的又一座城池。我因为历亲王而信任他,他说他爱上一个森林国的女人,我知道,那个女人以及森林国的一切,毁在我的手里。他说他不会因为壁观的命令而迁怒无辜,他要处置的只有那个老头子。
我对他微笑,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能对森林国下去那样的辣手。答案只能是,我记得很清父母的死亡,我将幼时的一切不幸和伤痛归罪于那个生灵的乐园。即使,我表面上什么声色也未动。
我最终答应历亲王垮下壁观,这个老头子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发誓,会拼命留住他的性命。
遇见珊瑚后,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她。这个冷冰冰的女人,从头发到脚趾头满满的装腔作势。不知道,她的男人游戏还能娱乐多久。我从未接触过异性,她是我第一个感兴趣的女孩子。
抱着所有对她的纯洁的讥笑和念想,我周游于老头子和历亲王之间,自己一点一点接近自己的末日。我常常想,我应也不寿。自从森林国从世上消失,我一直就这样想着。
历亲王的手上有森林国的钥匙,应该是他口中说到的那个女人给他的吧。他从被火雷阵焚毁他又重建的那个山谷废屋里召唤出白蛾,然后交给我,完成所有引壁观入瓮的计划。
壁观失去任何东西我都不管,但我要保住他的性命。当然,只要他活着,怎样活,我也就不想看到了。这,是他给我的,也是我欠他的。
打在珊瑚身上的每一鞭子,都让我愤怒难遏。我心里想着,这件事了再见历亲王,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朝准他好看的脸,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给我灵魂的人。可是,我猜,我应该等不到那一刻了。
仔细想一想,其实我今年也只有十五岁。十五年,怎么就如此漫长呢。回想起来,当初如果没有一时气盛,从村子里跑出来,现在长大了的我完全可以依靠自己打出一片天,就像爸爸一样。我可以拣一块无人的自己喜欢的地方,盖一座小屋子,然后邂逅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孩,我们一起养育一两个小雷兽……
仔细想来,村里人虽然嫌我打我,但是从没有要我命的意思吧。我偷了吃的,他们打我一顿,可是还是把吃的留给我了。
森林国,祖先们的心血。我以一颗年少的心,结束了所有因扭曲而结生的误和怨。我想我也许该年纪轻轻就会死了,我已做了太多,超越了时间所能承载的限度。
螳螂捕蝉,后面的黄雀因为看不见而最是可怕。雨秀,再也做不了更多的了。以我的灵魂,起一道誓言,用来守护,你们两个人的性命。我想你们活着,不论以后怎样活。
下一世,我该不是雷兽了吧。我该不会命短却时长了吧。下一世,我不能再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