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徂东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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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后来又有一天，孙绰①和王献之②来看谢安，临走时又到谢朗屋中逗留了一会。谢朗对孙绰说：兴公，听说你为汝南王宠妃写的《碧玉歌》，如今在建康传唱得很广啊，今天能否请您为我们唱一曲呢，我的妹妹们都想听一听呐。
孙绰却说，阿胡想听的话，我是很愿意为你们唱一唱的。只是这两天染了少许寒气，我家夫人叮嘱我不能轻易动嗓子呀。
正好子敬也在，他为桃叶③所写的《桃叶歌》，并不比我的《碧玉歌》逊色呢。
不如就请子敬也为我们唱一唱吧。
然而孙绰却忘了，王献之的父亲王羲之、母亲郗氏都是几月前才去世的，如今王献之还在三年丧期之中，按说却是不能够碰歌乐的。谢朗想到了这一点，轻声提醒孙绰：兴公糊涂了，子敬是不能唱的，还是兴公……
怎么不能唱了。王献之笑着站起身，我的《桃叶歌》唱遍了秦淮河，河上的歌姬日日夜夜唱个不停，为何如今反倒是我这个写歌的唱不得了？
孙绰想起了王羲之，不禁也有些懊恼，忙说，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子敬，还是……
兴公今天是有意要来坏我兴致的么？如果你有这份心意，那我可绝不能让你得逞啊。
这年的王献之，只有十七岁。他一边说着，一边束好了发上的纶巾，早已走到了厅堂中央的地方。他站在那里，如朗月一般皎皎而立，是多么地风流俊秀啊，即使是与阿胡并站在一起，也不见得比阿胡有半分逊色。惹了祸的孙绰极为不安，急忙问谢朗：阿胡，你也不劝劝他么？这可是不孝不悌之罪啊。
谢朗却说，兴公啊，由得他去吧。你难道忘了阮嗣宗④的故事吗？听了这话，孙绰大约也明白了，于是也不再多做劝阻，只是看着王献之，暗自在心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这时王献之却忽然问，阿胡，阿庄在么？
谢朗一愣，在啊。你要见她么？
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是很疼爱她的啊。王献之这样叹息着，忽然眼眶就湿润了。谢朗让人去请王藉来，只片刻的功夫，王藉便穿戴整齐，和抚琴的歌姬一齐到了厅中。王献之这才破涕为笑，拉着她的手，说，阿庄啊。会唱我的桃叶歌吗？
听她答不会，王献之就说：我来教你唱，可好。
王藉看了看谢朗，见谢朗微一颔首，才对王献之说，阿庄生性粗笨，若唱得不好，子敬哥哥也不要见怪啊。
怎么会粗笨呢，父亲在世的时候，王家的女儿里他可是最疼爱你的啊。
那天王献之与王藉在谢朗的屋内唱了许久，歌乐的声音飘到了很远处，连隔了几个庭院的谢玄谢康等都能够听得见。那时谢宝和谢昭正在房里做绣活，听到这歌声，不无快活地说：你听，那一定是王子敬在唱他的桃叶歌吧。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明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 ”
谢宝说，这王子敬可真是风流俊秀的少儿郎啊，建康城里能够与他的风采相比肩的人，可真是不多了。
谢昭笑着说，连胡儿哥哥和我的末儿哥哥都比不了么。
谢宝肃着脸，阿胡哥哥太文弱，又不擅歌赋，自然是比不过他的，而末儿哥哥虽好，却也在歌乐方面有所欠缺。如果非要在建康找到一副能与他相媲美的歌喉，我看，就只有阿封哥哥了。
谢昭点了点头，父亲说，阿封哥哥很有当年万叔和尚伯的遗风，他与王子敬相比，应该不会差很远吧。
如果让赵驹听到谢宝谢昭两人的这一席话，她一定会在心里默默地打断她们：不，我想啊，如果单比唱歌的话，封郎和王子敬大约还是比不出高下的。像王子敬那样的人物，他的歌声也和他的人一样，风流俊逸，潇洒倜傥，而封郎……封郎的歌声也如他的人一样，是狷狂不羁的。只是他平时克制得还算好，当他高兴到了极处的时候，他把他的心情完完全全寄托于他的歌声，那是多么富有情感的歌声啊。那时的阿封，就连王子敬也比不上。
而假若这席话让谢昭听见了，她一定会笑着说，阿驹姐姐，你可真了解阿封哥哥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赵驹是很想和她说一声：因为我是听过的呀。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真心喜欢他的，但那一刻的阿封，我无疑是爱慕的。
就如你们爱慕王子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夜里阿驹做起了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谢万还在，然而因为北伐的失败，他已经被贬为了庶人⑤，至今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曾经谢万以为，他此生大概再无翻身的机会了，然而他却不感到有半点的可惜：像这样快快活活地留在家中，既不用烦恼朝廷的事，又不用忧心会因他的散漫而误了大事，有什么不好的呢？
偏偏丞相司马昱很喜欢他。只是司马丞相的喜欢，是对作为当世名士的谢万的喜欢，而不是对于作为一个普通的数人的谢万的喜欢。他不会花费那样的时间和精力，去揣摩一个在仕途上达到了人生最低谷的名士的浪子情怀，他为他的这份喜欢所付出的，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他重新拔擢到与他的名士之名相符合的地位，而不去管这地位是否真正地适合他，是否真正地合他心意。
因此在一个晚上，谢万从交好的同僚那里得知，在未来不久的某一天，他将被重新被召为散骑常侍。
这是好事吗？连谢万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对此事作出反应。然而他谢万，又怎会是为了这种事情而伤神苦恼的人呢？于是他决定把这件事扔在脑后，转而取了一壶上等的好酒，把自己的独子谢韶拉到了后院的一片小竹林里一起饮酒作乐，好不开心。
他们一边吃着酒，一边还一同服食了不少的五石散，服下散后，谢万与谢韶两人纷纷将身上的衣服褪下，一面舀起冷水浇在身上驱热，一面不断地喝酒，酒喝得多了，两人就交搭在一起，高兴地除去鞋袜赤足在地上跳鸲鹆舞，虽然跳得不如谢尚的好，却也自有一番奇妙的风味。
婢女们看到他们两个这样地张狂，就赶紧去向谢万的妻子王荃报说，夫人啊，大人和封郎君在院里撒酒疯呢，喝得可大啦。
王荃是个严谨的女子，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便慌忙吩咐她们说，你们赶紧去把大人拉回来。他已经过了青壮的年纪，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啦，怎么可以跟阿封这样的少儿郎一起瞎胡闹呢？
至于阿封，你们就由得他去吧。
几个婢女来到庭院里，不由分说地就把谢万拉回到房中，而谢韶却被人留在原处，无人搭理。王荃的婢女们纷纷相告说，封郎君刚服了散，正散发呢，你们可千万不要接近那里啊。
谢韶酒气上了头，又因为吃了五石散的缘故，全身正烧灼着，因而只能不断地在庭园里踱步唱跳，怎么也停不下来。正好有一个婢女经过，他就把她拉到身旁，晕晕乎乎地拿酒直往她嘴里灌。
这无辜受难的婢女，就是赵驹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俊秀风雅的少儿郎依傍着青翠的绿竹，跳着气势奔放的鸲鹆舞，姿态矫健，舞姿翩翩，仿佛要就此迎风而起一般。赵驹灌下了几杯黄汤，想起曾经听王藉说已故的小安丰谢尚公，最擅长跳鸲鹆舞，当他跳起鸲鹆舞时，俯仰于槃案之间，旁若无人，十分华美。有一次王导王丞相曾当众要求谢尚为此舞，说“闻君能为鸲鹆舞，一座倾想，宁有此理乎？”谢尚即起而为舞，王丞相便令在座人为他击掌为节，颇有气势。
赵驹酒气上了头，此时便想，这里可没有那么多人为封公子击掌作节啊，真是可惜了他这舞姿了。于是她醉醺醺地拍起了手，独自一人为谢韶打节。谢韶得到了她的应和，愈发地激奋，此时忽然抚着青竹节唱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
赵驹讶然，这是诗经豳风中的《东山》一节，娘子之前是教过我的，也不知道我还记得多少？于是接着谢韶的口悠然唱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
那一刻的谢韶，一边唱着歌，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应当是昔年在东山游乐的景象吧。如果命运由得他选择的话，他一定是想回到那东山之间，与山林相伴，与鸟兽为伍，像曾经的谢安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率真自然的田园生活，而不是在建康这样的污浊之地里茫茫然度日。
也许对于他来说，建康也并非真正那么难过。只是他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呢？假使他是有鸿鹄之志的，但若朝廷不许，现实不许，又有什么用处呢。
难道只能把这满腔的壮志，寄托在跳八哥这样的滑稽游戏里吗？
那还真不如回到东山，做一名隐士来得愉快呢。
赵驹不知道自己所猜想的，是不是对的。她只是凭借着自己的内心，去感受那一夜谢韶的欢乐与哀愁，去感受饱含于他歌声和舞蹈之中的深深无奈。也许她猜错了，也许她猜对了，不管怎样，谢韶是曾经向她打开过心扉的，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一种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方式。
一旦她重新想起了这曾经的点点滴滴，她就会忍不住地去想，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很幸福的。封郎是怎样的人物呀，也许在往常的时候，他连一眼都不会正经地瞧过我，而对于我而言，他也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人呀。
然而在那天晚上，至少有那么一刻，我却是曾经走进过阿封心里的。与那些苦苦追求着无望的爱情而不见有一丝回报的女子相比，我是多么地幸运啊。
对于拥有了这样的幸福的我而言，难道还不足以让我满足吗？
注释：
①孙绰，字兴公，东晋著名的书法家和诗人，也曾参与王羲之的兰亭集会，与王谢两家交好。
②王献之，字子敬，王羲之七子。
③桃叶，王献之的小妾，王献之十分宠爱她，为她作了一曲《桃叶歌》。
④阮嗣宗，即“竹林七贤”之中的阮籍。《晋书》中写道：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楷吊唁毕便去。或问楷：“凡吊者，主哭，客乃为礼。籍既不哭，君何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礼典。我俗中之士，故以轨仪自居。”时人叹为两得。
⑤升平三年，谢万与郗昙兵分两路，北伐前燕。谢郗昙因病而退屯彭城，谢万却以为对方是因前燕兵强而退，于是仓卒退兵，士众于是自行溃败，谢万亦只身狼狈逃还。谢万这次溃败令许昌、颍川、谯、沛等豫州各郡落入前燕之手，故谢万回时就被被为庶人。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我徂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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