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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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晋哀帝把年号从“升平”改为“隆和”的时候，谢恩出生了。这是一个健康的男婴，他出生的时候正是半夜里，啼哭的声音洪亮而圆润，在寂静的深夜里哭声不绝于耳，一直传到了乌衣巷外。他的胎发粗而黑，催生的月婆说，她从来没有见过有着这样浓密胎发的婴儿。赵驹在疼痛的折磨之中朦朦胧胧地听到了这句话，绷紧了的心骤然放松了许多。
她的孩儿果然是像他的。这么说的话，这孩儿长大以后，应该会像他的父亲那样有着清秀的仪表和相貌，而不会是像她这样容貌平庸、毫不起眼的人了。
她依旧执着着她对这孩子的幻想，而在他出生之后，这种执着逐渐变得更为强烈、坚定了。也许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在不久的某一天里，在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里，她要永远地离开建康这个恼人的城市，到更远、更广博的天地里去。在那之前，她要把最好最完美的一切留给她的儿子，让他照着她的意愿，像孕育了他的出生的这春天一样，生气勃勃地成长着。
只有这样，即使她在余下的生命里再无可能见到他，她也还是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凭借着自己对他的冀望，在脑海中一点一滴地描绘出他的模样。在她把他的模样从头到尾描绘了一遍之后，他就在她眼前了。
然而她的存在，却注定了谢恩在这人世间行走的第一步将是艰难的。
谢恩出生后的第一天，王藉把他放在了床上，拿出预先准备好的衣服给他套好。刘夫人和她一起，把白玉璋塞到了谢恩的手里。在这之前，谢恩一直都是安静而乖巧地沉睡着的，这时忽然睁开眼，粉红色的脸皱成一团，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临走时，刘夫人在赵驹床前停留了片刻，那时赵驹累得起不了身，刘夫人微微叹息一声，转而对王藉说，阿庄啊，你好好照顾下她吧。
不管阿封是不是认她，她都是小郎君的娘啊。
这屋里也过于清冷了，过几天给她换个宽敞一点的屋子吧。
还有乳母的事情，你也要多留心一下。
婶母，王藉告诉她，乳母已经找到了，一会就过来。
刘夫人点点头，手指拨了拨谢恩的头发。这孩子看起来身体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王藉始终不愿意问她，对于谢恩出生的消息，谢万那一房的人有什么反应。从谢恩降生到现在，来看过她们母子的，也只有刘夫人一人。谢韶暂且不说，但王荃呢？她是谢恩的祖母呀。难道她就不想看看他吗？然而刘夫人不说，王藉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这些事情与她并无太大关系。她只是可怜这孤苦无依的母子，即使生在这贵族子弟的人家里，他们也要同样承受着这难言的屈辱。
而对此，她是无能为力的。
第二个来看谢恩的人，是谢道韫。她是带了乳母来的，王藉之前不曾生育过，对这些事情都只有一知半解的份，赵驹的事在谢家里是个忌讳，她不知道如何与别人商量，思来想去，也只有求助于谢道韫了。
这么多天了，谢道韫还在气着。那时候是赵驹从府里跑出去向她求助的，她看不惯阿封对她所做的事情，于是带着她踏过了半个建康把她藏在谢道聆那里。结果这件事被王藉的婢女探听到了，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赵驹就又重新被带回了谢家。听到了这个消息的谢道韫，有一瞬间心想，此生我都不会再和阿庄一家人打交道了。
他们王家的女儿，怎么就和男人家一个德行！
枉费我为她们奔走了这么些时日，难道她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在她用这些言语赶走了上门来的王藉之后，她还是气冲冲地命人寻来了她所熟识的几个女人，把她送到了王藉那儿，由着王藉自己挑。
而如今，她也依旧是气冲冲地带着谢恩的乳母来了。
赵驹睁开眼，看到她的谢恩缩在另一个女人的怀中，贪婪地吮吸着那女人的乳汁。赵驹顿时惶惑了：我的孩子，难道不该由我来哺育他么？她哭着请求王藉把那乳母赶走，把谢恩重新还给她，然而王藉却不许。赵驹眼睁睁地看着乳母把谢恩从她面前带走，看着谢恩在吸饱了乳汁之后对乳母笑，赵驹觉得自己的天地骤然塌陷了。
难道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了吗？
她所能做的，只是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不断地向王藉请求着。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以至于生完谢恩之后，她都一直起不了身，只能整日整夜地躺着，听见谢恩的哭声，她也近前不了，只能瞪大了眼睛看乳母代替她去抚慰她的儿子。
赵驹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折磨。
而王藉对她的回应，也仅仅只是同情而已。她快乐地围着赵驹转个不停，乳母是她找来的，对此她坚定不已。赵驹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王藉固然是可怜她的，然而在她心里装得更多的，却是谢家的荣耀，谢家的利益。
她终究已经变成谢家人了。
这是她们所无法跨越的第一道横沟。
谢道韫连续来了几天，在第三天的时候，她代替阿驹和谢韶抱起了谢恩，走到了院子里射天地四方。弓箭是谢玄送来的。当最后一箭从弓弦上出去的时候，谢道韫把王藉从房中叫了出来，将谢恩放到了她怀里。
带他去见一见婶婶吧。
她应该是很想看一看他的。
王荃看到谢恩的时候，心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对。然而她想了很久，却只是呢喃了一句，他长得真像阿封啊，继而就无话了。她只是抱着他放在自己的膝上，略微有些枯干的手抚过谢恩的脊背，忽然又颤抖着说，他也是很像阿万的。
谢宝陪在旁边，扶着她的肩膀说，母亲不要伤心了，让哥哥也看他一眼吧。
王荃拉过芳姿，负气似地说，去，你去把那不肖的东西叫来，女人不认就算了，难道连孩子也都不愿意见吗。
芳姿照着这话原原本本地和谢韶说了一遍，一会却回来向王荃复说，封郎连门都不让我进去，只是高声说，那是别人家的孩子，他要看他做什么呢？满月的时候见一见也就是了。
别人家的孩子？好，好。王荃忽然流下两行清泪，对王藉说，阿庄啊。
你看我生养了一个多么好的儿子啊。
他们都说他像他父亲，可是他父亲，何曾是这样无情的人呢？
她心底里，是很喜爱这个孙儿的，因此就想了这样一个主意，要把阿驹挪到她这院里来。她不愿意离谢恩太远，以便可以时时照看着他，然而谢恩还这样地小，离开母亲也是不行的。她试图和王藉就这事商量商量，却没想到这主意一说出口，就得到了王藉的连声附和。就连谢宝也说，就让她住在我旁边那屋吧，离哥哥的书房远着，就算是孩子半夜里吵闹，也吵不着他。
于是这计划很快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实施了。赵驹是抗拒过这主意的，后来她转念一想，这孩子终有一天，也是要认祖归宗的啊。她不是希望他能像谢家的其它子弟一样，无忧无虑地成长，最终成为封胡羯末那样的人么？而她总是要离开他的啊。想到了这里，她竟然开始有了一丝动摇：她难道真能舍得下他吗？
怀着孩子的女人，和生下孩子的女人，也是不一样的。赵驹就从前者，悄然地转变成为了后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的想法一点一滴地在改变着。她顺从了其他人对她、对孩子的所有的安排，她心知道虽然他们不喜欢她，不愿意接纳她，但是她的孩子却是受到他们的欢迎和疼爱的，而这点也在无形之中提升了她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为了谢恩，她开始盘算起了自己的将来。
要她放弃她白山黑水的梦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旦有了这样的前提，她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她所能地为谢恩的未来铺垫好了一切。夜里寒风渐起的时候，她坐在屋里抱着谢恩，想起曾经对王藉所说过的话，心里不禁暗叹，我怎会那样地天真呢，真以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如我一样地疼爱我的孩儿。
除了我，还有谁是真心地怜爱着他的呢。连他的父亲都不屑于理会他呀。
她原本就存了这样的疑心，而几日后谢瑶房里发生的事情，更让她陷入了深切的不安之中。
谢瑶如今的妻子郭氏，是旧年里新娶的继室，年前才生下了小儿子谢澹，如今才四个月大。她与谢瑶的婚事是谢尚做的主，听府里的人说，郭氏十分强悍，为人又有些尖酸刻薄，谢瑶并不很喜欢她，只因他是个温和的老实人，对郭氏也是极尽能事地忍让着，这才足以相安无事了一年时间。
谢瑶年纪虽轻，膝下却已有了三个孩儿。除了小儿子谢澹之外，长子谢该与次子谢模，都是谢瑶的元配袁氏所生。袁氏不比郭氏，性情柔顺温和，她在时谢瑶很敬重她，对这两个儿子也倍加疼爱。然而对也有所出的郭氏而言，谢该和谢模两兄弟，大约是极为碍眼的存在罢。不论如何，她对谢该与谢模从来都是不很亲切的，即使在谢瑶的面前，也不见她有半点收敛。
刘夫人爱护孙儿，就派人去请了郭氏去房中说话，劝说她要善待谢该和谢模。郭氏不服，以为是谢该去向刘夫人告的状，于是回到屋内将谢模叫了来，动手掌掴了谢模十数下，直把孩子的嘴打肿了才肯罢休。
谢昭告诉谢宝事情的原委之前，才去看过谢模，来时眼眶通红通红的，拉着谢宝直抽噎道，姐姐不知道，二郎的脸可惨了，红通通的一片，疼得他直哭。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啊，平日里大哥总把他当做宝贝一样地怜惜，真是可怜极了。
莫说不是他向母亲告的状，就是他说过这些话，小孩儿家的，她又怎么忍心下得了这样的手呢。
大哥这回可是真生气了。
谢宝叹着气说，怨袁嫂嫂命薄，假若她还在的话，谁敢让二郎受这样的委屈呢？做父亲的纵使再疼自己的孩儿，也不会如母亲那样细心照料着的呀。
正巧赵驹从谢宝门前经过，听到了这些话，脸色一白，捂住了怀中谢恩的嘴匆匆跑回自己屋里。谢恩在她怀里吃吃地笑着，两手紧攥着王藉给的白玉璋不肯放手，赵驹低头看了看他，忽然悲从中来。
她想，封郎如今还年轻，总会有娶妻生子的一日的。她的儿子不为父亲所宠爱，又是身份卑贱的婢女所生，当她离去之后，有谁还会愿意继续照拂他呢？谢模的母亲是谢瑶的元配，那是堂堂正正迎娶进门的夫人，然而在她百年以后，她的儿子依旧为其它女子所欺。而她的谢恩又该依靠谁呢？
她不禁拿谢模与谢恩比较了一番，相较之下，更觉得谢恩的境况堪忧。谢模的境遇如一把刀划在了她的心头上，让她猛然间醒悟过来，当她意识到自己所能为谢恩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微末而不足道的时候，她就开始把自己置于另一个极端的情形之下。她消极地选择了不作为以应对这样的现实，使自己笼罩在浓厚的乌云之中，终日为谢恩的事情惴惴不安。
这让她变得疯狂而充满了危险。
王藉想，阿驹似乎是变了，变得令人畏惧起来。她的明天，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而那个犯下了最初的过错的男子，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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