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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草和远志 ...

  •   赵驹坐在庭前,一面抚着肚子,一面仰头看燕子飞上谢宅的屋檐。今年的燕子来得真早啊……往年的燕子都是要再往后一些才能看得见的。赵驹心想,这些燕子应该飞得更往南些才是啊,建康这样的冷,并不比北方好上多少,就算是在秋天,也只是偶尔才能见到一回太阳。燕子到了这里,会不会后悔选错了地方呢?
      可是燕子纵然后悔,只要它做得了决断,扇一扇翅膀就可离去,去往任何一处它所向往的地方。
      而人却是不能的。
      谢铁的小儿子谢冲,这年大约才四五岁的年纪,骑着竹马蹬蹬地来到庭前。赵驹看着他,心想,再过上几年,我的孩儿是否也会是这样的一副光景呢?
      这些天来,她不止一次想到了这些事情。她的孩儿,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可是她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呀。
      假若他是男的,那么他大概就会像谢冲这样,或是谢瑶的长子谢该一样,生长在父兄的荫庇之下,或是在会稽东山上沐浴着上虞的阳光,春天与满山的狍子、草鸡一同追逐游猎,冬天在结了厚冰层的湖上自得地绕圈打滑,或是在久久不见艳阳的建康此处,在阴雨霏霏的小巷中驾着华贵的牛车穿过每一户人家,也许他会有他父亲的油亮的乌发,会有他朗叔明丽的双眸,会有他玄叔精健的躯干,当他相貌堂堂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大家都会啧啧称赞说:那是多美好的一个男儿啊,真不愧是谢家的子弟。
      假若,她是女孩儿呢?
      那么她大概就会像令姜,或是像范家娘子,或许还会像道粲和道辉,还有谢昭谢宝……不论像哪一个,谢家的女子大多都是很好的。她也会像令姜她们一样,受着父兄的娇宠而日渐长大,她会有粉雪般的肌肤,有谢家女子独有的那种清朗的气度,也许她的诗才不会比令姜差,会对着冬日里飘飞而起的雪花,捧着手中将要化了的雪沫,轻声吟诵柳絮因风起,当她长成娉婷美好的女子的时候,全建康的名门子弟都会来到谢家的门前,对着她唱起自己新作的诗歌。
      赵驹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在谢家,这孩儿是多么地幸运啊。
      只是她所编织的这美好的一切,会否只是她的奢想呢?
      当她坐着微微发怔的时候,谢安的女儿谢昭、谢万的女儿谢宝追着谢冲也到了这里来。谢宝远远地看到她,脚步停了停,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番景象。她要如何叫她呢?她是胡儿嫂嫂的婢女,本应是极卑贱的身份的,可是她却是她不知姓名的小外甥的母亲,是与她很亲近的人,她该如何叫她才好呢?
      还有啊,兄长真的不愿意认她么……
      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呢!
      男儿家们真可以这样狠心,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认的么?
      谢宝这样想着,忽然对赵驹生出了一丝怜悯,而正是这丝怜悯,在这一瞬间就把她和赵驹连系在了一起。谢昭的心思并不像她的那样多,她生而是像她父母亲的,灵敏而聪慧,却又是大度的人,她只是站在赵驹面前端详了一下,继而便蹲下去说道:
      这不是阿驹姐姐么。
      赵驹看清了眼前的人,惶恐地站起身。两位娘子安好。
      她局促的目光落在了谢宝身上。赵驹敏感地在谢宝身上看到了谢韶的影子,这一看,就又隐隐地扯痛了她的心。就连她,也是这样的轻视我吗?
      谢宝轻叹了一声,对她说,你也请,有身子的人,还是坐着的好。
      赵驹低垂着头,嗫嚅道,娘子们也请坐。
      谢宝摇了摇头,就在她面前坐下了。谢昭咯咯地笑着,向谢冲招了招手,冲儿快过来。
      谢冲仍旧骑着竹马,摇摇晃晃地跑到她们面前。谢昭拉着他,指了指赵驹的肚子:冲儿快看,这里面有你的小侄子呢。
      谢冲迟疑了一会,忽然伸出手放在赵驹腹上。他深吸了一气,眼睛明亮了起来,仿佛感受到了多么神圣的事物一般。他抬起头,鼓着嘴问赵驹。
      是小侄子吗?
      还是说,是小侄女呢。
      它还在肚子里呢,你怎么能知道,它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谢宝定定地看着谢冲,生怕他不小心冲撞到了赵驹的身子。一时赵驹的心受到了些许的触动,她攥着谢冲的手,按紧了自己的小腹。
      当然能知道了。
      因为,我是他的母亲啊。
      自己生养的孩儿,有什么事情是做母亲的所不知道的呢?

      有一天谢安去见过了丞相司马昱,司马昱对他说:安石啊,明公那儿,你是再回不去了吧?不如就你去做吴兴太守吧,你看怎么样?谢安站起身对他说,凭丞相决断,安石听任差遣就是了。
      吴兴,这地方听起来是多么熟悉啊。万弟曾在这里任过太守,逸少(即王羲之)和修龄也曾经在那儿留下过自己的足印,在丞相看来,我到了吴兴,可以在那儿怀念追溯我的兄弟旧友们,又可以饱览吴兴的美景以平缓我的内心,当年与万弟一起在吴兴的时候,还结识了不少知交好友,对我而言,大概没有比这更适合任职的地方了吧。司马昱的情意,谢安算是心领了。他得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官职,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失落,就这样心境平平地从丞相府退了出来,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中。
      刘夫人来看他,说,我已经听说了,司马丞相让你去做吴兴太守,这一去,你打算带上我吗?
      谢安摇了摇头,对她说,还是不了吧,你还是留在这里,我并不打算带多少个人过去,就只想把几个老人们带上,其它的就都留下吧。
      刘夫人点点头,好像早预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决定。也好,我想你这次去吴兴,应该是不会逗留很久的。
      谢安抬起头,敏锐地注视着她。夫人怎么会这么说呢,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想法的。
      刘夫人笑了笑说,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谁想到真说中了呢。她顿了顿,告诉他,阿封想见你呢。
      谢安想,是很久不见阿封了啊。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呢?
      刘夫人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谢安笑了。连夫人也觉得我有所可欺了么?
      刘夫人面有愧色,阿封最近在做些什么,还是由他自和你说吧,我一个妇人家的,又知道你们些什么事呢。
      谢安叹了一声,说,那你去把他找来吧。
      一会谢安闻见了一股酒气,就知道是阿封来了。他看见阿封拄着竹杖,斩衰素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忍不住叹了一声,问他,阿封,酒醒了吗。
      回安伯的话,小侄,醒了。
      谢安看着他,心想,阿封这微醺的模样,跟万弟可真像啊。一想起阿万,他竟然也不忍去苛责阿封,只是说,你最近的酒劲可不小啊。
      阿封镇定地答他,是不小,可阿封清醒着呢。安伯,阿封没醉。
      谢安点点头。那好,醒着就好。我要去吴兴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叔叔没去丞相那儿的时候,我和阿羯就议论来着,说叔叔一定是要去湖州了。
      谢安忽然问他,阿封,你愿意与我一齐去湖州么。
      阿封没料到会有这一问,迟疑了片刻,说,安伯,阿封还是居丧的人呢。
      谢安却固执地说,居丧就不许你外出了么。你的父亲,也曾经在湖州待过一段时日啊……
      阿封笑了笑,父亲是做过吴兴太守,可如果没有安伯,他那吴兴太守,怕也会做得不很安宁吧。
      安伯不比父亲。父亲去湖州上任,要安伯随他一同前去,父亲在吴兴终日不理政务,每天都起得很晚,安伯只好每天都去叫唤他起身,这才安稳地把吴兴太守给做了下去。
      安伯既起得了身,又管得了事,那要阿封去湖州做些什么呢。
      谢安沉思了片刻,忽然开口说起了别的事情。
      阿封啊。你知道高崧和郝隆这两个人吧。
      就在我要去江陵见明公的时候,高崧来向我送行,他的一番话,我到现在仍记忆犹新啊。
      当时高崧说:安石啊,当你在东山高卧休眠的时候,天下的人都说,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如今你既然已经出山了,那么苍生将如你谢安何呢。
      还有郝隆。有一次,明公偶感不适,有人给他送了一味药,名字就叫“小草”,可是它却偏偏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远志”。小草和远志,这可是两个大相径庭的名字啊。明公就此问帐下数人,郝隆看着我就说: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啊。
      这些事情,你都是知道的吧?
      阿封垂下头,说,小侄知道。
      谢安含笑地问,那么,你是怎么看的呢。
      阿封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问,安伯,如果能由得你选择的话,你是想一辈子闲适雅致终老于东山呢,还是想像现在这样,奔走于庙堂之间,面对这朝中的风刀霜剑呢。
      谢安想了想,不予作答,只是说,阿封,我的心事,你应当是明白的。
      阿封说,安伯的心事,我是明白的。
      只是我却不打算仿效安伯这样的做法。
      哦,谢安并不感到惊讶,那你打算要怎么做呢。
      阿封说,我的父亲,因为过于任诞疏狂而坏了大事,为许多人所不齿。他任性浮躁,华而不实,安伯也知道,他曾经与您一起如果吴郡,忽然想去拜访琅琊的王拓,明知道王拓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却依旧坚持要去拜见,最后遭到了王拓的轻辱。
      可是安伯,因为这些,难道就可以说我的父亲是不快乐的吗?
      我想父亲的一生,虽然并不算得上是顺畅,但却是极快乐的。因为他是依随他的本心而为的啊。他不曾因为别人如何对他而有所喜,有所哀,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做事,也许做得并不恰当,但那是他所喜欢做的,那是他所认为正确的事情。他从不受别人的看法所左右,除了安伯,他也不会为了别人而让自己做出分毫的改变。
      安伯,像父亲一样地生活着,不也是很愉快的吗。
      谢安心想,封儿是长大了啊。
      他是明白我的苦心的,虽然他并不打算与我走上同样的道路,但他却是理解我的。
      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虽然他将来的路途必然是十分艰难的,但是我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去做他自己所向往的事情呢?
      阿万啊,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儿子啊。
      你可不要那么快就把他带走啊。

      夜里王藉在阿驹的房里坐着缝百家衣,把从各房处讨来的旧衣小心翼翼地撕开来,又重新拼合到了一起。阿驹在她的身旁沉静地看着,忽然开口说,娘子,还是我来吧。
      不行不行,你是有身子的人,不能动针线呢。
      阿驹不和她抢,只是用手支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王藉看,说,娘子将来,一定会很疼他的罢。
      那是自然。王藉愉快地说,等到他出生了,长到了会说话,会认人的时候,我就要告诉他,这世上除了他爹娘以外,最疼他的人,就是我了。
      你可要让他好好地孝顺我呀。
      阿驹只是一味地笑着,却不说话,过了很久才仰起头,问道:娘子去过北边么。
      王藉摇头,我从出世就和你一起,我去过哪里,你会不知道么。
      阿驹顿了顿,说,芳姿就去过。
      芳姿?是谢宝房里的那个女孩儿么。
      是啊,今天宝娘子让她送了些花给我,见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就和我说了两句。
      王藉想了想,才记起了芳姿的模样。那丫头,长得很好看呢。
      因为她是鲜卑人啊。阿驹忽然来了兴致,她说她是从北边迁徙过来的流民,六岁以前都是住在并州的。
      哦,她还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南方是好,可是北边也是个好地方呢。她的家乡并州,就在汾水旁,一到冬天就冷得不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的,就是呵口气,也能成一撮冰渣子。而春天,虽然风会把西北的沙土吹到关内,但是也会把柔然和乌孙的商队一起带过来,那时候,不止是燕京,连带着燕京临近的一片地方,都是热热闹闹的。
      而再往西北走去,就到了大漠的地方。那是多么广袤的土地啊,一望无垠,宽阔得让人找不着边际。大漠里的夜是安静而深沉的,只有驼铃会伴着旅人入眠,黑夜中生起的篝火一点一点地跳动着,一点都不冷清。
      还有啊……
      王藉看着阿驹,看着她的眼睛一丝丝地变得澄亮,看着她的脸色一丝丝地红润起来,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她听她从并州讲到燕州,从燕州讲到张掖,讲到敦煌,讲到更远处的鄯善和龟兹,还有最远处的巴尔喀什湖,每一处的景致都是那么地醉人,每一处的风情都那么令人神往。
      她打断了阿驹,悠悠地说道,阿驹啊。
      你还是一心想要离开这儿么。
      为什么这里,建康,就留不住你呢。
      阿驹笑了笑,说,娘子,我答应过您,会把孩儿生在这里的。
      可是等他出生之后,我想我还是会离开的。
      我想,我还是不属于这里的啊。
      这又是什么话呢。王藉轻柔地苛责她道,建康这里,有我,有你的孩儿,还有他的父亲……难道连我们你都可以这样轻易就舍下的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即便我是那么地爱着你们,但也未必要与你们一直在一起啊。阿驹固执地说,就好像我是那么地爱我的孩儿,可是只要我知道他在这里是过得好的,是过得快乐的,即使我看不见他,抱不着他,听不着他换我一声娘亲,我却还是心满意足的啊。
      王藉愣了半晌,忽然噗嗤一笑。你这人可真古怪啊,可是说的这话,却让我觉得也是有理的。
      可是阿驹,你是真的不喜欢阿封吗。
      阿驹垂下眼帘。
      娘子啊,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也可以说喜欢或不喜欢的话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王藉说。即使是不能说出口的,也总可以容我们想一想吧。
      如果连想想都不许,这家里的那么多人,该是过得多么艰辛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小草和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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