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女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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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连日绵绵的阴雨，终于在这天清早做了一个终结。久违的日光照入中庭，伴随着一丝暖意，天气也随之和煦起来。谢道聆绕过庭院，看见满庭日光流泻，也忍不住倚着庭中的古木稍作停歇。
这天气多么好啊，建康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日光了。见有几名侍婢经过，便远远地叫住她们，朗声呼喊道：
去，把郎君叫起身来。这样好的天气，难道他要一早上都在房中耽误掉么，走马也好，赏花也罢，倘若只因为贪睡而错过这样的好气候，那该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
婢女们嬉笑着去了范少连的房中。赵驹听见庭外的喧哗声，一时也忍不住开窗张望，远远地看见谢道聆往这里行来，慌忙把头发捋了捋，就此出门去迎她。
谁知谢道聆走到屋外时竟然生出一丝怯意，盘桓在门外不敢进屋，只敢偷偷地藏在廊柱之后向里观望。赵驹看门外人影倥偬，却不见有人进门来，索性开门向外道：是范家娘子么？快快请进。
谢道聆这才在侍婢的簇拥下缓步行出。赵驹不曾见过她，看她远远行来，还以为是谢道韫来了，正要唤她一声大娘子，等走近一看，才知是另一人。
范家娘子安好。
赵驹的打量，是谨慎而小心的，而谢道聆流连在赵驹身上的目光，却是带了股评判式意味的审度，而她也无心对此多加掩饰。赵驹颔首向她请安，她不禁暗自想道：
像这样的女子，也能入得了我谢家子弟的眼么。
这女子看起来，是多么地平常而无味啊。倘若只说相貌，谢昭房中的温离、谢宝房中的芳姿，哪一个不比她出众的，像这样的女子，难道也敢在我们谢家占上一席之地么。
她是这样想的，却不敢将它表露出来，只是叹了一声说：赵娘子安好。
赵驹将她迎进屋，神色倦怠，一边还不住地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并不怎么说话。谢道聆对她并无好感，就随口问说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托娘子洪福，阿驹在这，一切都好。
好，好。看她始终杵在一旁站着，谢道聆不禁说道，你，你快坐下罢。
赵驹却答：阿驹站惯了，坐着不够舒坦，还是站着好些。倒好似是受了气似的。
谢道聆看不过眼，想了想就对她说，这房间，住得还好罢？平日里也不曾收拾过，我们这儿，倒是从不留人过夜的。
赵驹微微怔住，小心翼翼地体味着这话中的深意。
她始终把手遮挡在小腹之前，仿佛要掩人耳目似的，不想此举反倒引得谢道聆频频往那处看，不知不觉间又为两人的相处平添了一丝尴尬。她心想，这范家娘子，大约是不太喜欢她的罢，明面上看着虽还算和善，但看她的神情，似乎是不很痛快的。赵驹是心思细腻的女子，只这片刻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闲隙之所在。
她必是在想，看你这卑微低贱的奴婢啊，既无艳丽的容貌，又无出众的才情，又是如何虏获我谢氏子弟的心的？以我叔伯兄弟的品貌才情，何至于要与你这样的女子纠缠不清？
只这一个来回，赵驹心里便如明镜似的，这地方，她或许是再呆不下去的了。
于是此刻她便欣然地说，娘子若是有所不便，阿驹这会就可以离开。
然而出乎意料地，谢道聆却不许她走了。谢道聆说，长姊将你留在这里，你要是走了，回头她上门来管我要人，我去哪找人还她呀。只是有几件事她没有说清楚，我又不能不问，只好来找你求个明白。
赵驹讪讪地在房中坐下，两手交叠在膝上。娘子请说。
你可知道，平白无故地，我为何会同意将你留在这儿？是因为长姊说，你腹中所怀的，是谢家的骨血，姑娘是我娘家的人，我这才应允让你宿下的。
赵驹却笑道，那娘子这会真可放我离开了。阿驹自认担不起谢家的名号，大娘子说我是谢家的人？不，不，我是王家的人，琅琊王氏的人，即便我所怀的是谢家的子孙，我也不会随他成为谢家的人。
琅琊王氏？
是啊，琅琊王氏。我是随我家娘子陪嫁到谢家来的，自五岁起我就一直跟随在我家娘子身旁，到如今有十四年啦，十四年来，我只认自己是王家的人，自始至终，谢家的一切都与我无干。
在谢玄这一辈，娶琅琊王氏的女子为妻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谢朗。谢道聆这才明白了几分，说，原是嫂嫂的婢女啊，怨不得不曾见过你呢。嫂嫂进门时，我大约已经嫁到这儿来了罢。
那么，果真是阿胡做下的混事了？
赵驹早想到她会做如此猜测，于是忙辩解道：不是郎君，郎君待我家娘子……是很好的。
谢道聆挑眉相问，不是阿胡，那还会是谁？
赵驹却就此沉默了。谢道聆颇有些负气地说道，不论是谁，终有一日让我找着他了，我一定要揪住他问个明白。好端端的，自己的房里人怀着身子跑到我这儿来求宿，传出去像什么话呀。
你且先在我这住下，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驹无奈地笑道，这么说，娘子不赶我走了么。
赶你走？去哪？一个长姊我已得罪不起，如今又平白多了个嫂嫂……你可真矜贵啊。
娘子。赵驹拉住她，磨磨蹭蹭地说道，我在您这儿的事，求您不要告诉我家娘子。
谢道聆没给她好脸色看，只留下一句，我不说，不见得她就打探不到，兴许这会她就已经在往这儿的路上来了呢。
赵驹顿时煞白了脸，手一松，就此放开了谢道聆。
王藉上门来时，范少连才服下了五石散，趁着王藉在前门下车的间隙，他悄悄地由侧门溜出，正巧避过了与王藉打照面的机会。谢道聆没料到自己吓唬赵驹的话这时竟成真了，心想，这人来得可真是快啊，刚才说到呢，这时候就已经到门前了。
以前谢道聆是不常和王藉打交道的，就连谢道韫，也不爱与她往来。令姜厌恶她是琅琊王氏的人，对于和王凝之一家子沾上边的一切人事，她都是避而远之的。对着一个王凝之一整日就已是足够了，难道还嫌他们王家倒我胃口倒不够么？
而谢道聆则是因为回娘家的次数少，所以才不曾与她认真说过话，只是听说叔叔谢安对这个年少的侄媳倒是赞赏有加，能让叔叔瞧得上眼的女子，谢道聆所知的不外只有婶母刘夫人和阿胡的母亲王夫人，她们两位都是尤其聪慧知情的女子，不知道这王藉与她们比，又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呢？她曾暗自期盼了许久，希望能有与她深交的机会。然而等到这机会就在眼前了，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这要是万一，万一她是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呢？
倘若真的是问罪而来的，那就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令姜头上好了。
横竖以令姜的脾气，谁都奈何不了她的。
她穿过庭园去迎王藉，赵驹支起窗子悄悄地往外张望，看见谢道聆走了出来，哐当一声就把窗子合上了。谢道聆又好气又好笑，站在中庭高声说：可不是我叫她来的，你呀，仔细准备着见她吧。她还特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想看赵驹是什么反应，等了片刻，却没见赵驹有闹出些什么动静来。谢道聆一撇嘴，叫人看住了赵驹的门，就这样灰溜溜地走开了。
走到厅堂处，还不见王藉的身影。谢道聆心里奇怪，听婢女说她老早就到门前了，这会还走不到厅堂来么？等到了门前一看，原来王藉还留在原处不曾走进来。跟随她而来的婢女早已围作一团聊开了，谢道聆来时，她们似乎才遇见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叽叽喳喳地吵嚷个不停，连王藉也忍不住应和着笑了起来。
嫂嫂。谢道聆怕王藉因此而看不见她，远远地就喊了一声。王藉果然就此看了过来，随即低下眉眼柔声说道，见过二姊。
谢道聆往门外望了一眼，只见外面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她拉着王藉进了门，问，你们都在笑些什么，也说给我乐一乐。
王藉微微肃了肃脸，转向身后一个婢女，指着她，你说。
方才有个穿青袍子的人，大约是吃过了散的，走路东倒西歪的，还拿袖子遮住了脸，就这样怪里怪气地横了过去，模样可笑极了。二娘子没见过这号人物？
谢道聆并不很用心在听她讲，因而只随口答说没见过。王藉见她脸色不很痛快，一时也没敢说话，只是任由她带着往里面行去，至于要去哪里，她也不很清楚。方才一阵嬉笑，让她一时有些忘形，差点把来这里的目的丢在了脑后。
不知道阿驹这时候怎样了呢。
对于王藉而言，上谢道聆的门来要人这事，同样也是很难堪的。一路上她盘算了许久，该如何与谢道聆开口，该如何劝说赵驹，回去之后又该如何安抚必定气急败坏的令姜，这些事苦恼了她整程，就连车子已经到了范少连家门前都未曾注意到。最后她打定了主意，一切看谢道聆的脸色行事，总不会白白折腾一趟还要她空手而归的吧。
谢道聆没有开口提赵驹的事情，她自己也不敢提及。穿过范家的每一处院落时，她都忍不住抬起头四处张望，仿佛赵驹会从某个廊柱之后飞奔而出冲她呼唤似的，这个念头占据了她整个脑海，让她一路行来都是心神不宁的。终于谢道聆在中庭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对她说，嫂嫂，到了。
王藉一愣，只看见面前有一扇半开合着的窗，赵驹了无生气的脸庞由此透了出来。
二姊，这……
嫂嫂不去见她么？嫂嫂来我这，是为了要寻她的罢。阿聆可是帮嫂嫂带到地儿了。
谢道聆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王藉忽然回过神来，叫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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