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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有林下之气的女子 ...

  •   范少连饮酒作乐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许久了。他经过自家的小院时,看到了不曾见过的车驾,便开始猜想起这深夜来访的贵客会是何人。
      不会是刘耽的,在这之前他们正一起在秦淮河上泛舟,刘耽醉得不轻,不是轻易能够醒转的。也不会是王蕴,这两日他新娶了娇妻,怕巴不得终日流连于温柔乡中,只盼长长久久不能醒,哪里还记得他这旧时老友。
      会是阿羯么?他这妻弟,前两日与他小酌了一番,竟觉得无比投缘,难道今日他就登门上来寻他了?不,不会是他。今日谢安归来,阿羯是不会走开的。
      那会是谁?总不会是……
      范少连一个激灵,提着袍褥匆匆奔入家门。端坐在堂上的,并非是他先前所想的刘耽王蕴之流,也非为他所忌的泰兄或宁兄,而是平日不常往来的王夫人谢令姜。范少连顿时松了口气,然而眨眼间一团迷雾又萦绕于他心头。
      她来做什么?这女子,可不好对付啊……
      这时夫人盈盈起身道,范郎,你可回来了。长姊等了你许久呢。
      在河上喝了些酒,刘公酒劲大,不愿放我们走。对了,子敬①也在。
      是么,子敬也在呀。谢道聆冷眉一挑,公公和婆婆两人都才去不久,他就已经开始到处饮酒作乐了么。
      范少连哑然。
      夫人不由得插嘴道,范郎,长姊有事要找我们呢。
      哦,长姊有事?范少连躲闪着谢道韫的目光,随口答道。
      是有事,让阿聆与你说吧。说完,谢道韫似有些倦了,就势斜倚在堂上闭目小憩。夫人走近前来,朱唇微启,似有些畏缩地开口道:范郎……
      范少连板起了脸。
      长姊,他叫谢道聆推醒了谢道韫,长姊要我们收留这女子,总该将她的来历说个明白不是?就这三言两语,莫说夫人不敢留,就是我也留不得她呀。
      谢道韫坐好了,双眼瞟向谢道聆。哦,我不是才与阿聆说过了么。阿驹是我谢家的人,范郎以为,还有什么说不明白的?
      范郎的意思是,谢道聆拦在范少连面前,好声好气对谢道韫说,长姊总该告诉我们,那女子是哪位叔伯兄弟的人罢。既是一家兄弟姊妹,有什么是说不得的呢。
      阿聆啊,你们这是信不过我的为人么?我说她是谢家的人,她就是谢家的人,这事容不得有半分虚假。单凭我的话,还不足以令你们信服么。
      还是说,范郎是想要弄清楚,阿驹是承了我哪位叔伯兄弟的宠爱,要拿她去向他们邀功不成。
      话音刚落,还不及范少连回过神来,谢道韫早已起身而出,带着满面的春风翩然离去。
      在这个年代里,女子四教的思想观念淡薄到了一种令人咋舌的地步,以至于女子无论行事多恣意妄为,都是能够为人所接纳的。然而范少连自始至终都认为,这其中也应当有一个所谓的“度”的存在。在这“度”以内,女子行事颇有点士林风气,倒也有几分率真可爱,然而一旦越过这所谓的“度”,就未免令人心生厌恶了。
      在范少连看来,夫人谢道聆,就是在这“度”之内流连的娇娇好女子,而王夫人,正巧就是越过了“度”的犷悍妇人,像这样的女子,夫家畏惧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夫人啊,凝之的苦,我今日才算真正明白啊。
      当谢道韫的牛车吱呀吱呀地路过范少连门前的时候,范少连这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了这样一句话。谢道聆从未见过他这样气恼过,就连阿襄被送走时也不至这样怨恨,心里竟觉得有些痛快。
      还是长姊有能耐啊。她暗自想道。
      然而在这痛快与气恼之后,他们才骤然意识到,真正烫手的山芋还在府里不曾离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谢道韫又得胜了一回,她成功实现了她到这儿的最初目的,不声不响地把赵驹留在了范少连这里。

      对于赵驹本身,谢道聆与范少连并无太大的敌意,以至于在范少连火气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时刻,他依旧能够容忍她在这府里暂宿一两宿。婢女们在往来厅堂时听到范夫人断断续续地劝说他道:
      那女子虽然来路不明,然而以长姊的意思,应是我谢家的人不错,您到底是在忌惮些什么呢?难道收留一个弱女子暂住几宿,就会惹恼我那几位兄弟与你结怨不成?
      何况那女子,还怀着身孕呐。外面还吹着寒风,虽然雨已停歇,但湿气却依旧弥漫在建康的每一处角落,你就忍心就此将她丢弃在外吗。
      再说长姊……长姊不告而别,是她的错。然而她大约是一时意气用事所致,并非存心而为,以她为人处事之机敏,又怎会不知道以这样的方式将赵驹留在这里,是无法长久的呢。
      顶多是一两日,一两日后,长姊必还会再上门来的。
      范少连脸色一青,答道:
      她若再来,你去应付她即是,我是不愿再见到她了。
      又过了半晌,婢女们再一次经过厅堂时,听到范少连对谢道聆说:
      夫人啊,你总不会以为,那女子所怀的是我的孩儿罢?
      长姊说的,可是你们谢家的人呐……我可算不得是谢家的人罢?
      我是怕她执意要将那女子留在这儿,要引得你生疑……
      婢女们噗嗤一笑,趁主母还未曾留心到她们的存在时便已慌忙四散开了。
      经谢道韫这样一折腾,谢道聆早早地就回屋休憩去了。她嫌范少连浑身酒气,便打发他到邻屋去睡,自己独占了整张床,一夜好眠。然而半夜里屋外狂风大作,吹开了屋内的一扇木窗,她起身去合上窗扉,自那之后就再也合不上眼了。
      赵驹所在的厢房就在院子的另一头。方才她起身去关窗的时候,隔着朦胧的雨天,还能看见赵驹屋内一闪一闪跳动着的烛光。谢道聆回转屋内,禁不住猜想:那占去了赵驹身心的男子,会是谁呢?
      仰躺于房中回顾往事的谢道聆,竟然真切地觉得,不论那男子会是叔伯兄弟中的谁,赵驹都是个多么幸运的女子啊。
      谢道聆闭上了眼,昔年在会稽东山上与兄弟姊妹共同嬉戏游玩的场景一一浮现在脑海中。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抛却了尘世,与晦暗的朝廷风雨遥遥相隔,在东山的绿树青山之中,徜徉于山水之间如天地灵秀所化的叔叔的身影,沿着山间清泉相逐游戏的谢家小儿郎,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在东山的春日里,叔叔携着一群幼齿小儿出游东山,三尺多高的小人儿们紧紧拥在他宽大的襦裙下,站在东山的最顶峰,遥望日暮间的上虞景色,有清冷潮润的山风拂过脸颊,阿封便自作聪明道:这是会稽山而来的风啊!令姜不服他,便讥笑说:会稽山那样的远,那儿的山风到了此处,还能余下些什么?阿封说话,从不肯动脑子的。后来才听阿瑶说,令姜那夜回去之后脸上出了大片的红疹子,都是阿封把蕨草汁混入到令姜所用香脂中的缘故……
      还有那归程时,车内弥漫着的浓重香味呛得阿羯不敢开口,连打喷嚏不曾消停,听说是七香车才有的味道,阿羯便一个劲地向婶母抱怨,婶母禁不住他一再纠缠,再加上末儿的撺掇,一日风清云朗,趁叔父不在时,他们便将叔叔仅有的两架七香车集在一起点火烧了个精光,只是大片香木燃着后余下的香味弥漫在整个东山之间,足足有十来日不曾消散,那些日子里,就不曾见阿羯出过一次门……
      那是多么快意的时光啊。这一刻屋外风雨大作,而谢道聆的屋内却是满庭的鸟语花香。
      只是这三两件事,就足已让她的心激荡不已了。
      赵驹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会是阿羯么?谢家的兄弟姊妹之中,阿羯是与她最亲近的,或是说,阿羯与众兄弟姊妹都是最亲近的。大伙私下里都说,阿羯比阿瑶与末儿,更像是叔叔的儿子。
      当然这话是不能为末儿所知道的。阿瑶也就罢了,他是从不曾发过脾气的老好人,每当兄弟姊妹中有人惹恼了长一辈的叔伯婶母时,都是阿瑶抢先行出来护着兄弟姊妹们的,念着他的好,不论是令姜还是她,都是极愿意亲近他的。
      末儿就不同了。自少时起,谢道聆就一直想不明白,末儿和阿瑶,怎会是同一个父亲所生的呢?他们俩是这样的不同啊。玉人似的末儿,果真就像是玉一样的清冷,除了封、胡、羯,还有阿瑶以外,他都是不太与人往来的,就连令姜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嫌令姜聒噪。
      想起这段轶事,谢道聆不禁笑出了声。仔细一想,令姜似乎是很不得许多人心意的。
      那么,会是阿胡么?
      看着也不像。阿胡虽好,但他的身体却一如据叔当年的情形,这是横梗在谢安喉头的一根刺,伴随着阿胡成长的这十几年,没有一天真正舒坦过。
      谢道聆将她所熟知的谢家子弟一一罗列了出来,一直寻思至天明,却也寻思不出个结果来。莆儿晨早到房中伺候她起身,却被她拉着问,莆儿啊,你说,阿封、阿胡、阿羯,还有末儿、阿瑶、阿允……他们之中,哪个更好一些?
      莆儿眯眼而笑:奴婢不知,娘子想知道的话,直接去问赵娘子不就好了。
      谢道聆白了她一眼,催促道:快,早些伺候我梳洗好,我要去她房里瞧一瞧。

      注释:
      ①王子敬,即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献之,王羲之的七子,亦即谢道韫的小叔子。公元361年,王羲之与夫人郗氏先后逝去,此时的王献之应该还在服丧期中,按常情是不能近酒色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有林下之气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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