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莲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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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一件事，王献之和王徽之听了，心里会舒服一些。一直到兴宁二年（公元364年），谢朗的任命依旧迟迟没有下来。同样的，谢安也似乎被遗忘在了吴兴，没有人提起他要回建康的事情。
在这一年的最初几个月里，只有阿封给谢家人带来了少许的安慰。当他居丧期满以后，朝廷终于任命他为车骑司马，这是他平生领受的第一个官职，尽管官阶不高，但总算是令人满意的。
谢家人天生自有一种对于政治的敏感，官场的瞬息万变，都是他们所熟见的，因而谢韶的突然崛起，和谢朗的忽遭冷落，都不能让这家的人感到震惊。他们只是习惯性地、无情地收起先前一直投射在谢朗身上的殷切目光，转而把这份关注给予了谢韶，并且认为这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直以来，对于这家里的每一个人而言，家族利益总是远大于个人利益的。他们从不曾真正地去过分在乎某一个家族成员的得失，为他们所真正看重的，是会否有人能为整个谢氏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至于那个人是谁，这并不重要，他们给他开出的唯一的一个条件，就是他必须姓谢，仅此而已。
谢朗深知这样残酷的事实，然而当这一切无情地落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却无法坦然地接受现实，尤其是当他发现，对他有所疏远的不止是他的家人，就连之前一直频繁出入于他的居处为他引为知交的王子敬等人，也在不知不觉间纷纷转而向谢韶靠拢，与他的来往也不像从前一样热切了。世风日下，人情如此淡薄，这让谢朗不禁感到一阵心灰意冷。当炎热的酷夏再度来临时，这个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男子，在精神和□□的双重打击下迅速地病倒了。
有一天早上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了刘夫人和母亲王绥站在他的床前，用袖子挡住脸低声地啜泣着。这让他感到既快乐又难过。忽然他意识到了，现在的他依旧是为许多人所钟爱着的，这份钟爱并不会因他的仕途好坏而受到分毫的牵连，她们对他的关爱仅仅只因为他是她们最亲密的儿子，无关其它。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而令他难过的是，即使到了二十三岁的年纪，他依旧无力去保护支撑起这些他所以为的最重要的人们。甚至于他至今还仍然受着她们的荫庇和护佑，一如他年幼时的那样。
想到这里，谢朗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他把王绥叫近前来，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母亲啊，我是真的想过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
就像叔父那样。
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能够代替他扛起这个家。
好好地照顾好你们。
可是我似乎是做不到了呀。
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啊。
说完，他也开始哭了，哭得像个小孩儿一样。他一边抽泣着，一边可怜地央求刘夫人说，你让叔父回来看看我吧。我想见他呀。刘夫人鼻头一酸，终于忍不住瘫在一旁恸哭起来，就好像谢朗已经没得救了一样。谢朗双眼一闭，无力地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就要这样离开人世似的，身体轻飘飘地在空中游荡，怎么抓都抓不住。
他认为自己该开口安慰安慰女人们，也许他应该对她们说：别哭呀，母亲，婶母。我这不是还活着么。我还没死呐。你们在哭些什么呢。
可是他终究还是懒得开口。
然后王藉进来了，捧着一枝刚刚剪下的莲花。她好像看不到这满屋子人哭哭啼啼的样子，而是径直走到谢朗床前，把花放到他的枕边。她牵他的手，问：大人，您看，好看吗。
谢朗勉强地点了点头。王藉高兴地说，那等您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到院子里去看。
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告诉他，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可好看了。
尤其是初晨的时候，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薄薄的一层笼罩在池塘中，花瓣在水中隐隐约约地浮现着，看不清真面目，只能看到点点翠青，点点酚红，玉洁冰清，似梦若幻。
我想，那景象，您一定会喜欢的。
是吗。
谢朗抬了抬臂膀，王藉慌忙坐起来，问他，大人，您要拿什么，我去给您取来。
他无力地笑着，把手放在她的脸上。
不拿什么。
我就想看看你。
王藉羞怯地笑了。您不是天天都能看见我吗。
我一直都在您身边呀。
是啊，天天都能看见，可今天不知怎的，觉得你特别得不一样。
倒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似的。
阿庄啊，你今年几岁啦。
大人忘记了吗？
阿庄今年十八啦。
谢朗轻叹了一声。
十八了啊……
你十三岁时嫁给了我，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呀。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大人，做妻子的却说，这才过去五年而已呀。
阿庄还要陪您过一辈子呐。
如春风一样地，王藉的话瞬间温暖了谢朗的心。他用以往从未有过的细致的眼光打量着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几天以前，她在他眼中仍旧是那个以十三岁稚龄嫁给他的幼女，身段还没长好，脸蛋圆圆的，就像孩童一样，充满了天真和稚气。而现在，她忽然就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妇人，悄无声息地为他送去了许多安慰和温情。
他握着她的手，心中忽然涌起了对谢安的无限感激。
叔父啊，您为我挑了一个多么好的妻子呀。
他仍然记得在十数年前的那个初雪天里，谢安从王羲之家步行回到府中，进门时他看到谢朗缩在火盆边烤着火，忽然一把就把他抱起来，用自己粗硬短小的胡茬磨蹭着谢朗柔嫩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谢安的表情显得十分得意而激动。
我的好小子。
今天我去见了你的小媳妇儿了。
那个很有意思的小女娃……
你会喜欢她吗？
谢朗缩在他的怀里，因为感到寒冷而瑟瑟发抖着。他并不在乎谢安为他挑了怎样的一个妻子，此刻他只希望叔父能快些把他放下，让他回到温暖而湿热的火堆旁边。所以他只是无趣地、恹恹地 问他，她长得好看吗。
谢安沉默了半晌。
她很讨人喜欢。
那么，谢朗撅着嘴说，请您放我下来吧。我想去烤烤火。
火苗在寒冷的空气中欢快地跃动着，忽然“嘣”地一声响，迸射几丝火星子，光亮骤然熄灭了。 谢朗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他偏过头，对王藉说：
再过几天……
再过几天，等我好些了，我们就去看荷花。
你再等我几天。
她高兴地笑着，回答他说：
大人，只要您想看，多少天我都愿意等。
阿羯与阿末从会稽回来，听说谢朗病了，匆匆地赶去他的屋里看他。走到屋门前，阿末忽然拉了阿羯一把，示意他噤声。
听，胡儿嫂嫂也在屋里。
阿羯扬起眉毛。嫂嫂在又怎么了，她在我们就不能去看阿胡了吗？
你听呀，他们正说贴己的话呢。
阿羯将耳朵贴近了窗台，忽然屋里传来了一阵青年男女的嬉笑声。阿羯身上一抖，慌忙缩了回来，等笑声过去了，却又按捺不住凑了过去。
大人，阿羯听到一个温婉的女声说道，大人，您刚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了，我诳你做什么呢，一个男声接着说，期间还轻咳了两声。年少的时候，我也是做过不少傻事的。叔父和婶母都拿我没辙，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他们从来都是不愿意责罚我的。
那叔父，他就由得您这样任意妄为吗？
叔父不责罚我，可是他却会拉着我到他的书房里，和我讲通篇通篇的大道理，一讲就是几个时辰，老长时候了。
大人，女人说，大人您可真是幸运呀。
哦，这算得上什么幸运的事呢？
大人，您可知道，以叔父如今的名声，有多少名士子弟终日期盼着能够见他一面，听他说上几句话呀。
人们说，谢东山的一句话，王右军的一个字，都是千金都换不来的珍宝，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朝思暮想希望能够得到的。
而大人您呢，您从小就在谢东山的谆谆教诲中长大，他每日对您说过的话都不止千字万字，这长年累月的，要认真算起来，可真是一笔了不得的数目呀。
您说，这难道不令人羡慕吗？
您藏着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呀。
阿羯听见阿胡爽朗地笑了，一会又忽然咳了起来，阿庄便起身去拿水给他，等喝过了水，阿胡这才又平复下来。阿末皱起眉头，拉了拉阿羯的衣袖，阿羯不耐地甩开了他，阿末脚一跺，气冲冲地丢下阿羯一人独自离开了。
你说的不错，叔父对我的教诲，实在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这一生我都难以忘怀。
那么，阿庄你呢？
你小时候，又有些什么趣事呢？
快给我讲一讲吧。
我很想听一听呢，和琅琊王氏的子弟一起生活的童年。
应该是很有意思的吧？
女人想了一下，才对他说：您可真叫我为难了。
您是想听我的童年趣事，还是想听哥哥们的事呢。
伯父对我们的教导，从来都是不同的。
就好像……
伯父从不会要求我要把字写好，也不会教我看诗文，甚至连书都很少叫我看。
而几位哥哥，他们无论是诗文、书画，还是琴棋、歌舞，伯父都要求他们一定要做到最好。
伯父对他们的期望从来就很高，因为对他们，也尤其地苛刻。
我想，像您和几位叔伯兄弟那样肆意而美好愉快的少年时光，应当是不存在于我的几位哥哥身上的。
哦？王右军大人，是那样严厉的人吗？
大人应该知道，伯父虽然也是当世名士，但却是一个十分方正严谨的人。
在他看来，哥哥们所肩负的责任，比寻常人要多许多，因而他们自然也需比别人更为出色才行。 为此，哥哥们，都付出了许多辛劳。
他们是不会拥有您所说的那种，那种很有意思的童年趣事的。
阿胡不禁感叹道，那他们可真是可怜呀。
大人，您认为他们可怜吗？
难道不是吗？在我幼年的时候，我还记得叔父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人在山间里自在地游玩，我们观览了东山美丽的四季景色，在充满诗意的月夜里饮酒作诗，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尽情地起舞歌唱，我们感受着天地赋予我们的美好的一切，这种美好愉悦的情感充实着我们的身躯和头脑，让我们成长为如今这样优秀出色的男儿。
难道这不应该同样为你的哥哥们所有吗？
大人，也许您说的是对的……
也许有了那样的生活经历，我的哥哥们能够变得更为出色，更为聪慧，更为讨人喜欢。
但您认为他们可怜……
他们有什么可怜的呢？
为了家族的兴盛，他们非如此不可呀。
压在他们肩头上的责任，是多么地重大，就像高山一样。
和琅琊王氏的未来相比，不止是他们的童年，就连他们的一生，也同样应该是渺小而无足轻重的。
一切，都是为了王家呀……
那么你呢。阿羯听到阿胡这样问她，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你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王家吗。
大人，您在说些什么呢。
做妻子的轻声责备着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呀。
为了您，也为了谢家。
我现在，难道不已经是谢家的人了吗？
阿羯打了个哆嗦。他走远了几步，定了定神，忽然飞也似地逃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莲花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