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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周公和周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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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四天,等到谢朗可以下床来的时候,他们就让人在荷花池旁搭了一个茅草棚,然后找了一个天气明媚的早上相倚坐在池边看荷塘风光。这是兴宁二年最晴朗的一个夏日,炽烈的阳光被园中重重的树木遮挡住了,荷塘上一阵阵凉风拂过,十分清爽。微风送来阵阵荷花的清香,在池边四溢开来,沁人心脾。一群群小鱼嬉戏在莲叶下,相互躲着迷藏,忽然风把一片莲叶掀起,就露出它们红澄澄的身躯,如在水中漂浮着的片片红云,霎时间又一哄而散,倏地又藏入另一片抖动的莲叶之中。
谢朗的情绪极好。王藉对他说,大人,您看这荷塘上的景色,多美呀。
您如今该知道,先前您一直藏在屋里不出来,是多么可惜的事了吧。
谢朗心想,夫人说的这话,倒好像他并非是病着不能下床,而是因为懒散而故意呆在屋里不愿意出来似的。然而经她这么一说,他仿佛也觉得自己身上的病痛减缓了许多,身心比以往都畅快了不少。他仔细地回忆着这些天王藉陪伴着他的每一分每一秒,忽然才意识到她从没有在他面前提到过有关他生病的事情,而他也在这刻意的回避中无意识地受了她的暗示,进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夫人她……
或许也是十分聪慧的啊。
阿庄啊,他怜爱地将她揽到怀中,你给我唱首歌吧。
她仰起头看他,大人想要听什么歌呢。
你最擅长的是什么呢。
大人,您难道不知道,我从来都是不擅长唱歌的么。王藉笑着,轻柔地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子敬哥哥的桃叶歌,我到现在都还记不太住呢。
是吗,那可真是可惜了呀。谢朗微笑着说,想起已经久未露面的王子敬,心中忽然一阵刺痛,然而片刻之后就又消失了。
王藉却说,听说大人从前也是歌乐的好手,不如大人为妾唱一曲吧。
好呀,他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要唱什么好呢。
唱曹子建的《白马篇》,她飞快地接口道,羞涩地一笑,谢宝和我说过的,您唱这首最好了。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唱着唱着,谢朗忽然怆然落泪。王藉拿处手绢,静静地替他拭干了泪水,问道:
大人,大人想去北面看看吗。
从前阿驹在的时候,一直和我说,想去北面看看来着。
您也一样吗。
谢朗哽咽着,点了点头。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
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啊。
然而我们的故乡,我们真正的国都,在此刻,却已是一副支离破碎的模样了。它不再是我们晋人的乐土,而成了蛮人夷族肆意践踏的炼狱了。
在他还没有出生,甚至于连叔父都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那遥远而辽阔的中原腹地,早在几方势力的威胁逼迫下,落入了夷族势力的手中。前秦、前燕,那是紧紧卡在所有晋人喉中的两颗刺,怎样用力地去拔,都拔不出来,而只会平添无谓的伤痛。
他还记得那是在两年前,前燕的吕护进攻洛阳,桓温桓大将军出兵讨伐,经过接连不断的兵刀相接之后,总算将吕护逼退到了小平津,从而收回了洛阳。
前年四月的时候,前燕又把目光投向了别处,大将慕容忠接连攻陷了荥阳、密城等地,尔后又在十月,燕将慕容尘攻打长平,晋军无力阻挡。
可是即便如此,前燕依旧不能满足于只占据着黄河以北的大半江山。
兴宁二年的二月,慕容评、李洪又率军攻略黄河以南。
而就在前几天……
在他病重的时候,他听说在他们遥远的家乡那边,颍川太守李福战死,而汝南太守朱斌、陈郡太守朱辅奔退,晋军大败。
陈郡……
那是陈郡啊。
那才是他们谢家真正的家乡,真正朝思暮想了多少年的唯一冀望呀。
他忽然想起了阿羯。他们曾经一同来到谢安的面前,仰起脸问他:
叔父,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忍受着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屈辱,而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真正的故园丧落在慕容夷人和符氏氐族的手中呢。
难道陛下,还有这么多的高门大族,他们都宁可苟且偷安于这狭小的一角,也不肯挥兵收回我们那广阔而富足的故土吗?
他们竟就这样地懦弱吗……
谢安沉默了片刻。他打量着这几个年青而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们,只恳切而慎重地说了一句:时机还未到呀……
在我们眼前的,不是已经失去已久的故国乡土,而是……
而是在我们面前,在我们脚下的,实实在在踏着的,这片崭新而充满着生机的土地啊。
我们最大的责任,不是应该先把它守护好了吗?
而其它……
其它的事,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
那时只有十二岁的阿羯,一直咬着嘴唇听谢安说话,这时忽然抬起头问他:
叔父,假若有一日,等到我们脚下的山河守住了…再无外患。
您愿意带阿羯,一起回到北面去,去把那曾经为我们所有的晋室江山,一亩一地地从慕容家的手中夺回来吗。
夺回来吗。谢安笑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谢家未来的希望,或许还是晋室未来的希望。
那么,到了那时候,
阿羯,你可一定要做我的先锋啊。
阿庄。
谢朗想着,闭上了眼。
有一天,有一天我们一定要回到北边去。
去看陈郡,我们的老家,陈郡。
还有邺城、许城。
还有长安。
还有……
刘夫人和王夫人一起经过荷塘,听到对岸传来阵阵悠扬的歌声,两人不由得都停住了脚步。
刘夫人说,那是大人他最喜欢的白马歌啊。
听这歌声,唱的人,一定是阿胡吧。
王夫人拨开密密麻麻的树叶,往对岸望了望,笑说,是他。还有阿庄。两人都在。
看看他们,多讨人喜欢的一对呀。刘夫人看着,高兴地说,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大人的眼光可真好。
王家的女儿嘛。
家世好,教养好。什么都好。
就是……
王夫人说着,忽然皱起了眉头。
就是什么?刘夫人问。
王夫人仔细留意着刘夫人的脸色,似有些踌躇的样子。
阿庄她……
嫁到我们谢家来,也有五年了吧。
都是做女人的,没等王夫人把话说完整,刘夫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哎呀,她讪笑着说,这事可是急不得的呢。
她才十八而已。
我听说,胡儿也不常在她那处过夜的。
对于她为王藉所做的辩解,王夫人一直沉默不语。刘夫人似有些沉不住气,于是忍不住问她:嫂嫂打算怎么做呢。
王夫人茫茫然地看向对岸,声音悠远而绵长。
从前郎君在的时候……
在胡儿这个年纪,也是有几个妾的。
我想……
刘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谢安是没有妾室的,这在整个谢家里,乃至整个建康城,都是十分稀罕的事。原本以他的潇洒风流,以他的地位名望,都不该只有刘夫人一个妻子。刘夫人是知道的,他有几个很宠爱的歌姬,在东山的时候就常带在身旁到处游玩作乐,如今到了建康,单就秦淮河上,也不乏他真心相对的红颜知己。然而不管他如何多情,她总是不愿意让另一个女人堂堂正正地与她分享他的一切的。
她不许他纳妾。
她是知道有不少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的。也许早在许多年前的时候,她善妒的名声就已经在建康城里散播开了。年少时的阿羯不晓世事,听说她不让谢安纳妾,就领了胡儿、阿封、令姜等兄弟姊妹蹦蹦跳跳地到了她的跟前,对她说:
婶母是读过《诗经》的人,我们兄弟姊妹读过了《关雎》和《螽斯》,对于它们的深意不很理解,婶母可否替我们讲解一番呢?
她一下子就知道了这群小兔崽子们的来意,然而却不动声色地说,《关雎》和《螽斯》,讲的都是有关不忌之德的道理。
见她上了钩,小家伙们都很得意,于是便假作正经说,《关雎》和《螽斯》两篇所讲的,都与女子不忌之德有关,像婶母这样聪慧通达的女子,不会对圣人的故作有什么非议的吧?
她想了想,反问他们,你们说,《诗经》是什么人写的呢。
阿羯抢着回答,是周公写的。然而下一刻他就看见平素可亲的婶母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他的尻股上怒骂道,周公是男子,自然会说这样的话了,如果是周公的妻子来写《诗经》,还会有这样的话出现吗?少年男女们见她露出了獠牙,慌忙作鸟兽散各自逃开了,徒留刘夫人一人在原处感慨:
为什么男人们总是这样地风流多情呢?
女人们连守寡改嫁都要遭到人的非议,而男人们却可以在这种事情上肆意妄为。
甚至连不纳妾,都能成为捏在外人手心中的笑柄。
这可真是不公平啊。
凭心而言,因为她有这样的想法,因此很是为王藉的处境感到不平。然而她并不想就此与王绥多争辩些什么。这么多年的相处,她也知道,王绥并不是轻易就能够为人说动的人,既然她向她开了这口,也许这事情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只能问王夫人,嫂嫂的意思,胡儿知道吗。
王夫人摇摇头。
再过几天,等我找个机会和他说一说。
刘夫人想,胡儿会在这件事上对他母亲做出让步吗?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会选择忤逆母亲意思的人。
那还有谁,能够帮到王藉呢。
她想到了谢安。
似乎是为了维护她始终坚持的女性作为妻子应得的权益,刘夫人除了不曾当面和王夫人起过争执外,她都不遗余力地为她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
她写信给谢安,期冀他能够看在已故王修龄的面子上劝说一下王绥或者谢朗。然而谢安的回信并不能让她感到有所宽慰。他告诉她,如果是他们自家的事,他是很愿意去劝说他们的,毕竟那是王修龄的女儿呀,他并不想看到她在谢家感到一丝的不幸福。
然而不管他们有多么地怜惜胡儿,多么地怜惜阿庄,像这样子的事情,他们也都是没有资格插嘴的。他以为,刘夫人不该把自己所以为对的事情强加在王绥母子的身上,这是很不通人情的。
夫人一直是为阿庄考虑着的,难道就不曾为年轻守寡、且心中唯有谢朗这一个冀望的嫂嫂想一想吗。
不管怎样,阿庄是她的儿媳呀……
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去指摘她的不是呢?
刘夫人一时激愤,当她读到了此处时,就愤愤不平地把他的信投进痰盂里。
侍女走进来加冰块,她就对她抱怨说,为什么阿庄不是我的儿媳呀。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大人就不曾想过把她让给我的末儿呢。
侍女笑着劝慰她,大约是他们两人原就无缘分吧。
姻缘这种事情,是要讲求缘分的呀。
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凑到一块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