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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

  •   有一天谢韶在与许询清谈时,许询对旁人说,阿封虽然年纪轻轻,但却已经有了万石的风范,父子之间的因缘,果真是奇妙的东西啊。阿封把这句话记在了心上,回味起往昔谢万的音形,心中十分怅惘。忽然他想起了他还有一个儿子,内心似乎受到了莫大的触动,于是做出了决定,想要去看一看他。
      他从自己居丧所住的草庐走往赵驹的院子,一路上王荃的婢女看到他像这边行来,都不禁停住了手中的活儿不住地看他。她们看到他脸上充满了难得一见的快活的神色,步伐轻快而雀跃,心里都暗自猜想道:赵娘子这回只怕是要起势了。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王荃和赵驹那儿。那日王荃请来了女尼慧悟师傅为她们讲佛法,赵驹也被叫去一起听着,忽然听说了这件事,屋里的人都十分高兴。从前赵驹是不会在意这事的,然而这时她却敏感地嗅到了即将出现的这一丝转机,也许把握得住,她就能为谢恩挣得更好的前程。她连忙叫人让乳母把谢恩抱来,而慧悟师傅似乎也晓得其中的隐情,知趣地停下了讲佛。她站起身,对王荃说来日再来和她继续讲《大安般守义经》,今日就暂且到这儿吧。王荃恭敬地让人把她送出院子,回头心思又全部扑在了谢韶父子身上,因为谢万的去世而愁云惨淡了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喜色。
      原以为阿封这孩子是一块顽石,而今竟骤然开窍了么。
      慧悟走出了王荃的院子,在路上的时候遇见了谢韶。她是认得他的,而且这许多年来,她曾受了他们父子不少的恩惠,于是便想要上前去与他打声招呼。这时候谢韶却忽然停在半途中,耽搁了片刻,转身又往回行去了。
      慧悟心想,这谢公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好好的,忽然就这样走了呢?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什么奇异的事物。她忽然想起了王徽之。琅琊王氏的王徽之,曾经有一件趣闻传遍了整个建康。有一回,他在雪夜里忽然想起了好友戴逵,但当时戴逵远在剡地,两人相距甚远,即使如此,王徽之仍然坚持要拜访好友,于是在当晚乘舟而行,过了一日才到戴逵处,然而当他到了戴逵门前的时候,却转身离开了。旁人问他原因,他说,我本是乘酒兴而来,现在兴致没了,自然该回去了。①
      也许谢韶,也是如此吧。
      谢韶这兴致来得这样突然,以至于去得也同样地突然。一路上他是极为亢奋的,想起那与他血缘相系的小儿,他不禁激动得浑身直发颤。
      他是如何的一个孩子呢?
      他是否有如我一样高洁的额头,乌亮的黑发,是否有不愧于我们谢家的俊秀容颜呢?
      他会否整日整夜哭闹个不停,就如母亲所说的我小时候的那般呢?
      他会认得我这个父亲吗?
      各种荒唐而又可笑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为此他还就着路边的水缸将头发重新束了一遍,又用清水洗净了脸,这才得意地继续往王荃那儿赶去。
      然而只走了二三十步,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谢万的脸重新现于他的面前,他想,我所怀念的,是父亲啊。
      可是我怀念父亲,与我去看那小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使我将他日夜捧在怀里视线不曾有一刻离开过他,我的父亲也都不再回来了啊。
      那么我去看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这样,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就离开了。消息同样飞快地传到了王荃屋里,赵驹的脸上血色全无,谢恩这时忽然哭了起来,她从乳母手中抢走了谢恩,呆滞地拍着他一味地发怔。王荃可怜她,竟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说,孩子,你不是有福的人啊。
      她看到了赵驹眼里闪过的怨恨,一时也有些害怕,慌忙松开了她的手。赵驹忽然抬起头,哑着声音说,我究竟犯了什么错呀。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孩儿呀。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抱着谢恩笑着走出了门。
      而阿封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是谢恩满月那天的事了。

      谢恩满月的那一天,赵驹推说身体不适不便见人,整一上午就都呆在房里不愿出来。王藉将谢恩抱到了王荃的房里,又请了理发匠替他剃了胎发,粉红的小人儿裹在襁褓里不住地扭动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逗得满屋的女眷直发笑。
      谢万新丧,王荃并无意替谢恩摆满月酒,一切都是草草而行的,院子里不见半个外人的影子,只有谢家人进进出出来看这新生的小儿。
      王荃坐在屋里一面招呼着各家的叔伯兄弟,一面不住地往外望。谢宝猜中了她的心事,轻声说道,不知今天哥哥会否过来。
      谢宝一提谢韶,整个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尴尬的静寂。这是大家都尽力回避的问题,此时忽然被揭露出来,倒叫人无法应对了。一阵沉默之后,谢玄忽然说,你们在这等着,我这就去找阿封过来。
      他几乎是刚一说完,就从这屋里消失了。没有人开口拦他,王荃心里不禁还有了一丝期盼,也许阿羯真能说得动阿封呢?她知道这希望是极为渺茫的,但对于阿封来说,也许阿羯的话比她这做娘亲的更为管用。每每想到此处,她就懊丧不已。她想,早知如此,就不该将阿封送到东山去啊。他飞快成长的那些年里,陪在他身旁给予他荫护与庇佑的,不是她这母亲,而是谢安和刘夫人,在阿封的眼里,或许就连阿羯这些叔伯兄弟们,都要比这母亲更叫他亲近。她的儿子,到如今还是她的吗?
      她既生了他,却又为何不养他呢?
      对于母子二人来说,这是多么大的缺憾啊。
      还有我这无辜的小雏儿,她抚摸着谢恩幼嫩的脸颊,他的父亲和母亲,又将拿他如何呢?
      谢玄来到阿封的倚炉内,正好遇见谢韶半倚在蒲草席上看书。他一把将谢韶拉起身,不由分说地就往外走。
      阿封,你快随我走,大家都在候着你呢。
      谢韶问,走?去哪?
      谢玄气道,儿子做满月,你这父亲连瞧都不去瞧一眼吗?真是好品性。
      谢韶闭眼想了想,忽然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慌慌张张的。
      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瞧一瞧。
      他跟在谢玄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叫住谢玄,阿羯,你且先等我一下。我回去拿个东西。
      谢玄爬他就此要跑掉,寸步不离地守在倚炉外,直到谢韶重新出现,这才松了口气。他看见谢韶把什么东西藏进了兜里,忍不住问道,阿封,你藏的那是什么东西?
      谢韶摇了摇头,说,给小孩儿的的见礼,不是什么好东西。
      回头又对谢玄说,还是快走吧,别让她们等急了。
      王荃没有想到,谢韶真的跟着谢玄来了。但谢韶悠然地踏进屋里的时候,谢恩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谢宝高兴极了,拍着手说,这孩子瞧见他父亲来了,心里乐着呢。
      说着便去拉谢韶近前来,哥哥快看,这小孩儿多趣致啊。
      你说他是小孩儿,可你又何尝不是呢?谢韶笑着打趣谢宝,谢宝也不急,只是把他推到了王荃面前。谢韶向王荃作了一揖,恭恭敬敬地说,母亲,阿封来晚了。
      王荃喜不自胜,慌忙给他让出了座,把谢恩塞到他怀里。你快看看他。
      谢韶将谢恩捧在怀中逗弄了两下,那孩子一直笑着,眉眼舒展开来,和他的模样确有几分相似。王荃心想,究竟是父子啊,父子间的天伦之情,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呢?这时谢韶抬起头来,问,可取了名字?
      取了,谢宝说,安伯从湖州寄了书信回来,给起了个名,单名一个“恩”字,就叫谢恩。
      谢恩,嗯,是个好名字,安伯费心了。谢韶说着,把谢恩重新放回到了床上,从兜里掏出了一条五色丝绳。王荃心想,这是长命缕呢,想不到阿封平日对他不闻不问,这会还是很有心的。
      然而紧接着,她就听到谢韶对谢恩说道,叔叔今日出来得急,赶不及为你备下什么贺礼,这长命缕是辟灾祛邪用的,我年少时戴过一阵,如今给了你了,你可要长命百岁才是啊。
      王荃哆嗦了一下,问,阿封,你这……
      谢韶直起身,说道,母亲,见也见完了,礼也送到了,阿封这就走了,这孩儿就托您照看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谢韶就要转身离去,却见谢玄拦在了门前,分毫不让。
      阿羯……
      谢玄冷着脸,封哥好狠心,当着这小儿的面,你也敢说自己不是他父亲么。
      纵使他母亲身份再是低微,稚子又何辜呢,何必连他都不愿承认。
      谢韶面不改色道,我并不记得与那女子有过任何干系,即便是有的,我想那也并非出于我的意愿,而这小儿的出世,也并非是我所乐见的事情。既非我所愿,我又何必认他,以徒增我的不快呢?因为遵从所谓的仁义礼教而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那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
      我为什么要做这样让自己不快活的事情呢?
      谢玄还要与他继续争辩,王荃却已开口道,阿羯,让他走吧。
      他的父亲阿万,虽然外人都说他是疏狂不经的人,但我却以为,他是难得的有真性情的人,这其中的情,就源于他对亲友的爱护,对苍生的爱护,正因为如此,即便他所做的事情荒唐到了极点,人们也愿意谅解他。
      而阿封,你们都说阿封像他,可是我却以为,与其说他像阿万,不如说他肖的是王处仲……
      母亲,谢宝忙喝止她,母亲糊涂了,王敦②那样的人,也可以拿哥哥与他相比吗?这岂是可以轻易拿来说笑的事情。
      王荃停住了嘴,忽然泄了气似的,扶着额角对谢宝说,快叫他走吧。今后你们谁都不许说他像阿万了。我和阿万,都养不起这样一个好儿子啊。
      谢玄撅着嘴,不情愿地给谢韶让开了条道。谢韶迟疑了片刻,之后依旧笑着走出了屋门。
      王荃心想,这儿子,我真是再也要不起了。而阿驹,我又该怎样向她交代呢?
      她抱着谢恩,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哭了起来。

      注释:
      ①这里穿越了一下。王徽之见戴逵这件事是确有其事,但这是发生在王徽之隐居后的事情,因为情况有点相似所以就忍不住拿来用了下,求各位看官莫要见怪。
      ②王处仲,即王敦,东晋权臣,琅琊王氏人。有一次王敦到王恺家作客,王恺命美人进酒,并命令若客人不喝就要死。传到王敦那里时王敦坚决不肯喝,令到行酒的美人恐惧色变,但王敦仍然不屑一顾。王荃此话是要借王敦说谢韶冷酷无情,但因为王敦最后发动了政变,对晋室而言不啻为乱臣贼子,所以谢宝才会劝住她不能将两人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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