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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挣扎着醒过来,背脊上是层层的冷汗,一看腕上,又是凌晨一点。程晟按亮壁灯,索尼CD机旁边,印着粉红“才藏”小猪的台历翻到的是零六年八月。在二十八号有一个程雪划上的红圈,那是他去大学报道的日子。离今天还有半个月。他拉开窗帘看去,夜幕沉沉。自碧利斯台风过境后,天气一直不是很好。壁灯柔和的光亮照在书架顶端黑色的吉他包上,那里照例逃不脱程雪的五指山,被贴了好几张动漫卡贴。他去拿下里面的电吉他,连上效果器和耳筒,把音量调节至能听到哼唱的大小。
      试了试音,揉弦的动作突然止住。他摘下耳筒,果然是手机在响。爬过去拾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铃声持续了十几秒还没断,他迟疑一刹,按下接听键,“喂?”
      良久无声。
      像是预感到什么,他也沉默了。
      终于,那边响起一个还存于记忆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程晟,是我。严子安。”
      他微张着嘴半天,却只挤出一个字:“哦。”
      “怎么还没睡?在做什么?”
      那一句“睡不着”在半途被程晟掐下去,他尽力以轻松的语调说道:“不困,弹几首曲子。”
      严子安似乎在笑,“能让我听听吗?”
      程晟扶住床榻,闭上眼睛。三年前的某个场景猛然若开闸之水,在空旷的脑海里毕现。他凝住嗓子——第一个音节一出口,便汇聚成流,一发不可收拾。

      Need your love, need your love, need your love, need your love.
      Fell apart, broke my heart, need your love, need your love.
      If I could go around the world, I wouldn't find another girl, need your love.
      Need your love, need your love, need your love, need your love.

      You make me lonely, why should you care?
      I gave you everything, that's hardly fair.
      I give you love, it's what you need.
      I give you everything, everything in me.
      If I surprise you, that's not the reason.
      ……

      清唱的声音化为讯号,通过卫星飞向遥远的另一端。程晟的声音清澈、柔润,还有一丝变声期特有的沙哑,最后一个颤音旋转落地,直落进严子安心中,嗡然回荡。之后没了动静——严子安有一种错觉,他在哭。“程晟?”他捏紧了手机盖:“出来一下可以么?”
      还是安静。
      他抬起头,望着半开的窗帘里那一点朦胧的灯影,“我就在你家门外。”

      半夜里的街道沉浸在水气里,穿城而过的平江河,就如婉约少女颈下那一条端秀的碧玉绦,美得醉人。沿它行走,程晟指着前面拐角还亮着灯的一家小店:“就是这里。”两人进店坐下,他很轻车熟路地招呼:“两碗鸡头米,一碟猪油年糕。”察觉严子安一直在盯着他,他不自在地坐正,“怎么了,我有哪里不对?”
      严子安不偏不倚:“没有。只是长高了,更帅气更迷人了。”
      程晟的脸上立刻泛起一抹浅红色,他轻咳一声,左右张望:“是吗……对了,我还不知道,你这几年……”严子安回答得很迅速:“我过来谈一笔生意。顺便看看你。”他的话简洁利落,明显不打算多说。程晟也不好多问,只得一圈圈拨弄着碗里的粥水。
      “鸡头米,是什么?”
      程晟抬眼,眼里的光芒又变得很亮,“这个是俗称,学名其实叫芡实。还有人专为它写诗呢。我记得有一首:‘芡实遍芳塘,明珠截锦囊。风流熏麝气,包裹借荷香。’写的就是它的样子和味道。”严子安低低把那四句诗念一遍,沉吟:“你的高考成绩应该不错,报的哪个大学?”
      程晟又低下头去:“……JZ大学。”
      严子安点头,“JZ大学……嗯。”此后零零散散又说了什么,他忽然凑到程晟脸旁,用极为促狭的语气道:“那边的小女孩是你什么人?”程晟转眼看去,目光正好与收银台里的少女碰在一起。少女很开心地一笑,朝他挥挥手。
      出门的时候,严子安揽着他的肩,揶揄:“果然女孩儿还是喜欢你这样的小帅哥,人家都豁出脸面,给你打折,你怎么忍心拒绝?”程晟勉强地勾勾嘴角,眼睛似乎黏在地下,不说一句话。

      程雪参加夏令营不在家,十天时间里,两个人得以逛遍平江城里所有的修身养性之地,听曲坐船、登山采风,最后参观的是园林。程晟能看出,严子安对园林的喜爱。每一处挡壁、每一块匾额,甚至一盏檐角、一片草叶,他都看得很专注。他觉得严子安并不是在看景点,看的是这片茂林修竹、曲院风荷里那些似曾相识的家、国,亲、爱,是那些埋藏在这个男人心底最深处、他无法参与的经历——虽则已物是人非,却永难忘记。
      走在池边的严子安转身朝他招手:“走累了吧?过来休息休息。”于是,他们并排在石墩上坐下来,严子安倾侧躯体,阖眼靠到他身上。感受着男孩儿肩膀凸出的骨节,他低语道:“我有一个弟弟叫子高,记得每次一这样靠着他,他准得推我一个跟头。”走过的人都惊异地看着这一对儿,程晟握紧了手,目不转睛瞅着池中的锦鲤。他的声音有些僵硬:“我要是推你……你就掉进水里了。”
      池中的鱼尾漾出一朵花,“哗啦”一声水响。严子安睁开眼睛。突然,他莫名地“扑哧”笑出来,笑得折下腰去。程晟的脸又红了。他微微羞怒道:“你笑什么?”
      “程晟……”严子安叉开长腿,喘不过气,道:“你……你怎么这么可爱?”
      程晟抿住唇,霍然立起身,严子安忙拉住他,略略平息了笑意:“我提前预支了两个星期的年假,明天的火车票,离开平江。”他顿了顿,“没有什么生意,我在酒店里犹豫了两天,还是决定来找你。”

      每一次把拨片按在弦上,程晟的脑海中都会依稀闪现出那十天里的点滴片段。那个系着马尾的男人在斑斓碎光里微扬的脸,像一张画满了低音符号、永远谱不成曲的稿子,让他苦恼惆怅,难以形容。
      宿管阿姨把手提袋交给背着吉他包的程晟,一面上下打量:“你是06级的程晟吧?”她的语气十二分的不满:“外宿就不讲了哦,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那头发,是什么颜色?校规当耳旁风的哟?你阿爸阿妈不管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喂,我还没讲完呢,回来,喂……”走得远了,程晟身边的齐磊还在怪模怪样学道:“哦,你是06级的程晟吧?”他笑得肩背抽搐,“我们阿姨都快赖上你了,哟……程晟,你还能再明目张胆一点么?说不定,下次找你说这话的就是系主任了,哟。”程晟不客气地用膝盖顶他一下,“再贫,小心我揍你!”然而下一刻,他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
      零七年,大一的下学期。程晟在酒吧驻唱的第一个月,周围有闻风的同学,都陆续跑来和他搭讪——有深情告白的,有申请社团应援的,有请教唱歌拜托写曲的,甚至还有询问薪水的和借款的……即使手机关机,邮箱屏蔽,却还是免不了在去教室的路上被拦截。第二个月,他干脆和同宿舍的齐磊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交大作业时才回宿舍住两天。而临到第三个月,群众聚焦骚扰的兴趣才渐渐低落,他的生活基本上平定下来。
      此时,齐磊的兴奋点显然转移到那两个手提袋里:“又是谁送的,装的什么?”程晟不假思索便把袋子递到他手上:“小雪在杂志上发表的漫画连载,还买了几样家里才有的特产,非得给我捎过来。”齐磊看起来很高兴,“对哦,什么时候让小雪来玩玩?”他一拍胸脯:“我包吃包住兼报销来回车费,都完全没有问题!”
      “你想都别想。”
      “程晟,你这可不够哥们了,追不到你,好歹让小雪考虑考虑嘛……哎哟,别打,真打伤了,你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的同居人去……”

      下午的最后一节公共催眠课。坐在阶梯教室里挨窗的座位,程晟望向窗外,相比幢幢密集入云的建筑,JZ的天空蓝得很单薄,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苍白。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落到行道中间的横幅上,那横幅上的红底白字,格外刺眼:“欢迎HL地产HR严子安来我校作就业指导演讲”。
      程晟的心脏跳错几拍,慢慢放下了撑在腮边的手。他想:只是几年时间,怎么可能……或许,是重名吧。在心里又酝酿好一会儿,他冷不丁揪住身旁的齐磊:“就业指导演讲在哪里开讲的?”齐磊挠挠头,傻眼了:“才刚进大学多久,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程晟站起来冲出了教室。
      学生活动中心的大堂公告栏上,张贴着各场演讲的时间及主讲人资料。程晟很快便找到了夹在其中的那个名字——今晚七点,一号报告厅。正好在这个时候,下课钟声响了。不久,便有三两携伴的同学走入大堂,大多是女生。听着她们的交谈,居然都是为的严子安而来。
      “是HL的JZ分公司史上最年轻英俊的HR,好期待呀!”
      “对对对,还在我男朋友的学校演讲过呢,把他都崇拜得不行!”
      “可是,听说他已经结婚了,和HL副总的女儿,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呢……”
      莺雀般尖细的惋惜声一点不漏地送入程晟的耳朵,他心中的喜悦激动一点一点,慢慢的冷却下去。
      七点刚过,三基色顶灯的雪芒之下,已是座无虚席,水泄不通,不时传出阵阵热烈的掌声和起哄声。程晟站在会场后方的入口,遥望着在麦克风前含着笑侃侃而谈的男人。“……全世界六十五亿人口,每五个人里就有一个华人,而每五个华人中,只有半个能有幸坐在这里。你们都是‘半个’人,能更好地接触世界、看清自己,同时对另一半——工作,伴侣,更有清醒的认识和明确的追求……”
      他抬起手遮在眉间,这是一束名副其实的金光——他再也无法将这一道光,与那一天夜里伏在他肩上的阴影叠在一起。还没等到演讲结束,他就走出了活动中心。看了看天中的星子,才觉五月末的风还是如此的凉。

      这一年的暑假,程晟没有回平江,而是又接了一份兼职平模的工作。其余的时间便是不停地练歌、编曲,一个星期去酒吧的频率也由三次改为五次。见到齐磊的时间变得极少,每次在客厅碰到,齐磊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却只是寒暄几句,又迅速各忙各的。
      程晟觉得,似乎只有每天都脚不点地,倒头就睡,他才不至于想一些不该想的,梦一些不该梦的。直到八月初的一个下午,他在公寓前再次见到“林夫人”。
      妇人的眼光从他亚麻色的短发移动到银色的哈伦七分裤,最后停在他指间,很有些惊愕。程晟将还没点的沙龙收进镀金烟盒,“有事吗?”妇人却还维持着那个表情,不发一言。他于是也沉默几秒,才偏过头:“要不要去屋里坐坐?”在这一偏头的间隙,他看到了不远处停着的轿车和车窗里的中年男人,了然:“既然不能待太久,有什么话就说吧。”
      妇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将手中一个大红的请柬递过去:“后天是你林叔叔的四十寿辰。”
      程晟捏着请柬,却不打开。
      “你……一定要来,穿得正式一些。”妇人轻轻叹息一声:“小雪她或许也会来。”

      广电林厅长的庆生酒宴在JZ市最豪华的酒店举行。程晟到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场中正在巡酒。满宴会厅都是礼服谨然的生面孔,经过他身边时,都以一种带着特有矜持的讥嘲眼光看他几眼——戴着半边耳圈,普通的白衬衫和窄脚裤,黑色船底罗马鞋——这是哪家十足上不得台面的孩子。程晟不以为意,眼光投向人群里恩爱地挽着丈夫、旁若无人的“林夫人”,又四处转几圈,并没找到小雪的踪影。他随意喝了几杯不同的酒,反身走到空无一人的电梯间,拣出一支烟来。那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溢满口舌,中午就开始的轻微头疼很快被压制住。他吐一口气,眯起眼睛。
      身侧传来皮鞋叩在大理石地上的脆响。
      程晟仰头倚在墙上,一动不动。直至感觉指间的烟被夺走,他才睁眼。他看到的是严子安端肃的脸。
      抖了抖灰色的烟灰,严子安的语气很有些不对劲:“谁让你抽这个的?”程晟错愕了好半天,才道:“原来是严总,你怎么会在这里?”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HL的董事长,可不就是林叔叔的至交么?”他露出一个灿然的笑:“严夫人呢?你把她一个人扔在场子里,真是不……”
      程晟的声音曳然而止。
      严子安辗转探询烟草味下那一抹清新柔软,好半晌才离了他唇边,一面按下电梯按钮,“脸这么烫,病了都不知道?!我送你回去。”
      那些酒开始发挥效用,程晟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头脑彻底变成了一坨浆糊。他应该是吐了,却不晓得自己吐在哪里。上车下车都是被半扶半抱,脚像踩在棉花里,站都站不住。身旁的人拽下他颈间的钥匙扣,打开门,把他放在软软的床上。隐约感到一只温凉的手放在他额间,接着,严子安走到窗边,好像打了几个电话。
      很困,很难受,却无法彻底失去意识。依稀仿佛,还坐在三年前那趟没有终点的火车上,或者在更辽远空旷的地方——可是无论在哪里,没完没了的噩境始终撕扯着他,不放过他。程晟痛苦地蜷起身体,小声呻吟。他戴上面具在原地望着,那个有槐香棠影、绿竹红花的童年、少年,那千万分之一秒的缝隙里,曾经,亲手埋葬的真实的自己。
      他终于哭了,哭得胃肠都纠在一起,好痛。
      身边的毛毯陷下一个躯体,几粒药丸被塞进嘴,清水也被顺入喉咙。有人拥住他,轻柔低沉地道:我不走。小晟,好好睡吧,我陪着你。
      程晟很想挣开眼回一句:你走,你快走,不要再靠近我。
      但他的神智却在温暖的臂膀里沉沦下去,一直绝望地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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