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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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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三年五月,平江。
石英钟上的时针指向12,说好去给程雪买哈根达斯的短短十分钟,延展成了一个多小时。程晟没带手机;打电话给在校寄宿的同学,都说由于非典的蔓延,还在封校中,应是不可能来校的。就在程爸爸心急火燎,就差没去报警时,花园的栅门响起沉闷而急促的撞击声。他冲过去开门,只见程晟面色苍白,扶着一个耷拉着乱发的人站在路灯下。那人比程父还高大几分,压在细弱的肩膀上,少年胸前都是汗湿了一大块。还不等父亲提问,程晟迅速地道:“他是我朋友,受伤了,爸,快,帮我扶他进去!”
在房里百无聊赖的程雪听到动静,跑至露台一瞅,忙下楼来凑热闹,“什么人?穿得好奇怪……女朋友?好啊,哥,你早恋!”程晟顾不上回嘴,只紧张地看向程父:“他……他流了好多血……爸,他是不是不能活了?”程父道:“先让他躺到沙发上,伤在哪里?”程晟把那人脸朝下放倒,掀开他身上衣裳,一旁觇视的程妈妈忙上楼,把满眼好奇的程雪赶回去。程父看着那绸缎质地的袍子,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又转回程晟脸上,表情从未有过的肃穆:“你老实告诉爸爸,他是谁?”
程晟不安地眨了眨眼,却还是咬定:“朋友,很好的朋友。”
医生诊断,病人断了两根肋骨,臀部皮下组织完全溃烂,属一级伤残。因学校停课,升学会考亦延迟到七月中旬,程晟申请了亲属看护,复习以外的闲暇时间,几乎都是在家和第一人民医院间的来回奔波中度过,日日准点,风雨无阻。他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朋友”如此热心,父母和妹妹都很不解。
程晟亦未有一句解释。
高中部入学那一天。
为病床上的人洗头时,程晟习惯性地在他脸上逗留片刻,不止一次地想:这副深邃峻挺的相貌,不知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下一刻,他发觉自己在发痴,忙掬水冲掉手中泡沫,转身拿起毛巾,把注意力全放在又顺又软的发丝上。待擦好头发,抬起眼睛,他吓了一跳,毛巾掉在地下——原来有一双睫影的地方,现在是两汪幽黑的瞳孔,三分犀利七分探询,发着墨玉一般的冷光。程晟起身后退一步,差点儿绊到隔帘摔倒,咽了咽口水,憋出一句:“你……你醒了?”那人的眼神一霎时又变得很茫然,他侧过头,似乎想坐起来,但没有成功。“我……你是谁?”因为很久未曾说话,他的发音有些艰涩。
心脏加速的搏动渐渐被一种新奇的情绪所替代,程晟力持镇静,粲然一笑,道:“三个月了,也难怪你会忘。你是严子安,我叫程晟。”
既是已经开课,照顾人的事不能亲历亲行,理所当然托付给了院方。然而在教室里面对着黑板上那些集合符号,程晟根本是魂不守舍,索性请一下午假,自粥道馆叫了点心,又买了些水果,直奔医院。一推开病房的门,一串清脆如铃的笑声传出,他不禁一愣,这不是程雪么?掀抬起帘子,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床头橱上,就见程雪转过脸来,万分诧异:“哥?怎么是你?”
“你……难道你……你翘课了?”她睁圆了大眼睛看向严子安:“你到底是谁呀?我哥年年评三好的……竟然为了你,开学第一天就翘课!”程晟在她头上轻敲一下:“我请假来的!不许告诉爸爸。”程雪摸着头,不满地道:“凭什么?”程晟斜她一眼,咬咬牙:“十一的JZ市动漫展,我拎包买单兼全程拍照。”
程雪一蹦三尺高离开以后,病房里有一阵微妙的尴尬和寂静。反而是严子安率先开口,“程晟?”声音带着磁性,口齿亦变得很清晰。程晟削到一半的苹果皮掉在橱桌上,险些扎到手指。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定当铭记终生。”
这文邹邹的话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十分的滑稽,程晟缓缓转头来望他,病床上的男人靠在枕边,表情疲惫。他下意识咧咧嘴,却没能笑出来,“你……看来你真的不是这里的人。”
努力起身拨开空调被,严子安踮着脚想下床。程晟忙放下苹果来搀扶:“小心,你躺了三个月,可能站立都很困难。”他的手一递过去,就被紧紧握住,显然印证了这句话——严子安只觉脚不似是自己的,没有一丝力气。程晟见他坚持,只得撑起他大半个身体,歪歪扭扭走到窗前。从这扇窗户眺望出去——汽车、马路、大小招牌和隐在远雾里的高楼——所有的景色都是陌生得无法想象的。尽管自认已做好心理准备,严子安还是全身一震,紧拢起眉梢。
胸间和臀上的伤在隐隐作疼。他能清晰地回忆起父亲被狱官带走时,拖在地下刺耳的锁链声响;廷尉衙门前的铜头狴犴;大理寺丞冰冷的脸;骨肉裂开瞬间的巨痛。却不知为何,他没有死,来到这样一个颠覆了他二十余年里所有认知的世界,来不及悲戚,就要开始恐慌,而能依靠的,居然是这个身高还够不到他胸口的少年。他不由得幽幽然道:“不错,我严子安,是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程晟吃力地半仰起头看他。在狭窄的巷子中初见,他蹲下身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侧脸,襟领上的精致白梅纹绣都被染成了朵朵血红,左手背上有一块烙上的红痂,鲜艳得怵目惊心——一触即碎的脆弱——却带着硝烟的味道,危险得唤起了他心底里好似是与生俱来的、罂粟般的醇美和沉迷。
他用坚决的语气:“你既然来了,总有一天会属于这里。”
严子安不无惊讶地看一眼他,继而在程晟与语气如出一辙的眼光里点点头:“是的,既来之,则安之。”
九月末,程爸爸来办理出院手续时,瞠目结舌。病房里堆满了各种书刊杂志——从环球经济到世界地理;军事时报到CHINA DAILY;辞海到园艺,史纲到时尚——真是大千世界无所不包。看着不歇气儿忙这忙那的儿子,他忽然很担忧。十四岁的程晟一直懂事、自制,极有分寸。而如今对这位“好朋友”的殷勤——却简直可以用狂热来形容。
这不正常,极端的不正常。他很有必要和这位“好朋友”谈一谈。
把所有的书都分类打包,程晟惊叹:“才一个月,好几百本书,你怎么每一本都记得那么清楚?”严子安系好衬衫上最后一粒纽扣,失笑:“这只能说明,我是天才。”程晟愣了愣。严子安表情不多,这笑容使他脸上紧绷的线条都一根根慵懒下来,感觉那种危险的味道随之又似有若无弥漫在自己肺腑里,忙转开视线:“医生说,两三个月内你还需静养,我去拿药。”走到门口,又回头:“你来时穿的衣服我洗好了,和其它东西一块儿,都放在橱柜里。”
严子安望他的背影好一会,才拿起皮筋不太熟练地绑好马尾。
程晟家的楼墅是两层的老房子,院里有棵两人合抱的大槐树,檐墙边栽种着湘竹海棠,还有几盆被照料得很好的牡丹和紫薇盆栽,一股子清微淡远的韵味。出门行得不远,是有名的山水园林景点,临近“十一”假期,正是一年中最后的旅游旺季,常常半夜里还是喧闹不休。才自病毒的阴影中解脱的人们争先恐后蜂拥出行,程家便也有这么迫不及待的一位。
程雪双手叉腰立在客厅,苦恼:“哪件衣服最好看呢?这条裙子有蕾丝,会不会太萝莉……可是配那双皮鞋又正好……”程晟坐在沙发上,仔细打量着她:“就这一件吧。”他伸手自茶几上一团糟的KITTY手提箱里找出一个心形桃木盒,拣起镶金色罗马数字的两支发卡:“有了这个,就不至于太可爱了。”程雪双眼一亮,扑抱住他,“哥!我当了明星,一定要请你做造型师!”
严子安在沙发另一侧道:“我倒觉得程晟更有明星气质。”
程雪不依,紧走几步,手指几乎点到他鼻尖上:“严子安,你说什么呐!”她气呼呼扭转头:“哥,他欺负我,你管不管!”程晟好笑,走过去捏她的脸:“子安哥哥逗你呢。谁告诉你可以这样没礼貌,连名带姓地喊人?”程雪的眸子一眨一眨,下一秒便委屈道:“哥……你帮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不帮我!”
程晟心中一咯噔,用余光注意着严子安,后者稳稳执着书,好像并没有过多的反应,他松一口气,“小雪,你再这样任性,我不陪你去了。”
程雪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甩手,箱子也不管不顾,噔噔蹬冲上楼,把门摔得震天响。程妈妈闻声出来,把手在围裙上拭了拭,责怪道:“晟晟,你可一直是让着她的,这几天是怎么了?”望一眼他身后的严子安,摇摇头,还是没忍住:“你这孩子……越来越不省心,可别和不清不楚的人学坏才好。”程晟拧眉,不答话,挽起严子安,“去我房里换药。”
臀上、手间,曾是狰狞翻出的伤口,如今只剩下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程晟悉心将药膏一一抹上,严子安忽然出声:“你的手好凉。”程晟动作一顿,犹疑道:“凉吗?你等等,我找找药棉。”他打开床头屉,只见药瓶和说明书整整齐齐叠放着,不见药棉踪影,不禁“咦”了一声,“怎么会?我一直是放在这里的……”
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脸来,他的话被堵在喉咙口。严子安侧过身,把药棉盒搁进抽屉,眼光迷离,声音也如含着水一般:“程晟,你是不是喜欢我?”夕光的影子自窗帘的缝隙投在被单上,曲折延伸,将他跳脱在皮筋外的几绺长发染成金橘色。程晟屏住呼吸,心像被什么猛然锤成几瓣,满脑空白。
严子安一愣,道:“吓着了?和你开玩笑呢。”他垂手整理好衣服,坐起来,“其实,也不好长久住在你家里。什么户籍、档案、身份、文凭、银行卡,我统统都没有,住院登记的证件都是借用你父亲的,算是有够不清不楚啊。而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能帮我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他在程晟头上轻揉一下,“我和程先生说好,会尽快把医药费都还上。过几天找到房子,我就搬出去。”
这一年的JZ市动漫展,汇集了各地蜂拥而来的粉丝,可说人山人海。程雪如鱼得水,满载而归,却苦了伺候大小姐的程晟。最后一天挂着相机把大包小包拎回旅馆,倒在床上,已经是累得舌头都懒得吐。迷迷糊糊睡过去不久,被电话铃声惊醒,他捏起话筒,是服务员的声音:“您好,是1309的程先生吗?有人找您,正在大堂等候。”对床的程雪嘟哝一句,抱着皮卡丘玩偶翻个身。程晟看一眼手机屏,凌晨一点。脑中闪出几点亮金色的影子,他忙趿上鞋,整理仪容。
下楼走进大堂接待厅,一名雍容的中年妇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由于保养得当,面容还算秀美有加。程晟一见是她,愣了愣,转身就走。妇人急忙道:“是你爸爸告诉我的,晟晟,我只想……只想好好看看你!”程晟转身望着她,淡淡地道:“没什么好看的。您和爸爸之间的事我不管,但是不要扯上我。”妇人的面色伤感起来,有些哽咽,“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的生日,我买了礼物……”程晟打断她,“我不需要。”他朝她端正鞠一躬:“林夫人,我请求您,就当没有生下过我吧,谢谢。”
妇人目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颓然坐在长椅上。
能意识到身在何处的时候,程晟已是孤零零站在江堤大道的十字路口。转过身,深夜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不远处广场中的电子大荧幕还在闪光。播放的是伦敦一年一度的时尚音乐会。那个叫碧昂斯的黑人女歌手尽情高唱,连环形台上的模特都被她吸引住,万众欢腾,热烈的欢呼声在夜风里断断续续飘来,似真似幻。
程晟停下步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个小小的圆形舞台。
第二天上了火车,程雪还在紧搂着他的胳膊擦眼泪:“哥,你好坏,半夜起来找不到你……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程晟只好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安慰她:“不会有下次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丢下小雪。”好在小女孩毕竟是新鲜劲儿大,哭累了,便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程晟也浑身困顿,闭上眼睛,却怎也睡不着。脑海里凌乱繁杂的,不知是记忆还是梦境,成摞成团地错综纠缠着,很多张脸由清晰到模糊,始终有一缕金橘色的光在其中忽隐忽现,他想努力抓住那道光,它却总是从他指尖遗漏,一点点不见。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