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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皇后恼怒寒水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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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一场骤雨从夜半泼到天明,打落了皇宫里头无数本就即将开败的春花朵朵,待雨水退后,各宫各殿的院里院外,石砖路上黏满了残破犹艳的花叶点点。
皇后早起懒懒梳妆,沾了桂花发油的玉梳在柔顺发丝中穿行无阻,“叫荷衣进来,她梳的凌虚髻最妥帖。”
侍女云裳却仍站在原地,“娘娘,内务府新进来一批衣料,荷衣去了挑选。”
“怎么这种事情也要荷衣去,杜鹃呢?”
“前些日子裁人,杜鹃如何进来,娘娘是知道的,所以不得不打发走了,剩下的人也没几个好眼色,便只能让荷衣去了。”
皇后将梳子往台面一扔,不悦道:“连个梳发的人都找不到,本宫这个皇后当的可真够顺心。”
“还是奴婢替娘娘梳个随云髻吧。”荷衣拿起梳子,撩高一把青丝,“娘娘可还记得点翠?原本是专门收集花瓣,替娘娘调制染甲膏的,可奴婢刚才还看见她在帮着收拾院子呢。这种事情以往哪里需要她做,丫头可是一脸委屈。”
“委屈?”皇后柔柔一笑,“待会儿让她在院子里罚跪,跪到不委屈才起来。”
云裳答应一声,面色无波,心里却在幸灾乐祸,那个点翠言语间曾有冒犯,她一早就想着要整治她,院子里的地还是湿漉漉的呢!
水目一合,皇后面露不满,“好端端的裁什么人,又不是养不起,太子不懂事,陛下竟也许着他胡来。”
“娘娘。”云裳放轻声音,“依奴婢看来,可会不会与沈妃有关系?她初初住进沁芳宫那会子,可是一下子就打发了不少人走。”
皇后双目一睁,点点寒光流转,“放肆!竟敢教唆太子?本宫再容不得她!”
雪华宫里,龙真抱一卷书坐在书桌边,却是心不在焉,脑子里也不知道正想些什么,绿纱早看出来,上前换茶时,轻声道:“公主?要是累了,就先喝口茶吧。”
龙真回过神来,索性放下手中书卷,起身道:“不看了,我去沈娘娘那儿。”
昨日她拿起一本《慎行论》,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了《寒水论》,结果一发不可收,好奇如同小虫般在脑子里钻来钻去。《寒水论》写了什么,为什么能惹得太后大发雷霆?太子为什么会有《寒水论》,到底是谁给他的?写《寒水论》的人是谁,捉到了吗?禁书作者,听闻可要连诛九族!
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收不住,一个个疑问挤在心里,龙真只觉得难受极了,她决定问沈妃。
自然,龙真半点没提到太子,虽然沈妃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然而事关重大,到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沈妃在初初听到那一瞬间,竟然有些失神,她眸光一闪,灼灼直视龙真,问道:“公主知道《寒水论》?”
龙真惊讶,片刻后嗫嚅着说:“不太知道,只是听了心里好奇……”
只片刻后,沈妃又复从容,她久久凝视龙真,双目中清光翻涌,似乎在犹豫,也似乎在探寻,直直看得公主不知所措。
“那是一本写在十三年前的禁书,公主你想知道,你敢知道吗?”
沈妃语音郑重,然而却仿佛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在她平静的注视下,龙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又莫名生出些紧张,问:“沈娘娘,有吗?”
沈妃浅笑,“我没有,却可以有。”
她起身离座,翩然走到书案前,执笔,蘸墨,笔尖如灵蛇般在白纸上游走,一纸毕,从不出汗的掌心竟隐有湿意。
“这是《寒水论》的目录。”
一张薄纸轻轻跌入龙真怀中。
龙真低头,默默看着,结果越看越慢,越看越觉字字惊心。
纸上十五论,从宗亲论到皇帝,从官制论到商法,从江南论到北境……用词尖锐,无所顾忌,隐有妄议朝政,指点江山,大逆不道之意!尤其前数条,更是直指天家,其中,甚至有“论太后权高之失衡”……
难怪太后大发雷霆……
但最让龙真震惊的,却还是另外一条,她抬首看着沈妃,茫然无措道:“论宫人积多之隐患?”
沈妃毫无惭愧躲避之意,更从容与龙真对视,坦然道:“我,自幼时起已仰慕寒水先生,并立志终生追随。”
寒水先生?那看来,太子哥哥同样也敬仰这个人了……
龙真一时间心乱如麻,手握如有千斤重量的一页薄纸,张口不能言语。
沈妃安然在她身边坐下,淡淡道:“这只是一部分,公主若能细读《寒水论》,自然会明白寒水先生胸怀之宽广,才华之高绝,目光之深远,书中虽有不敬,却也字字珠玑。”她深深看进公主茫然的眼睛,“其中于国于民皆大有益处的举措,寒水先生自然无力付诸于实,可是我们,有。”
“如果公主愿意,我可以逐页为公主还原全书。”沈妃面无涟漪,“如果公主不喜欢,就算去向太后告发,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龙真脑中一片混乱,但无论如何,不管是为了太子还是沈妃,她也绝不可能去做告发这种事情,于是只喃喃道:“不,我不会说出去。”
待龙真匆匆去后,那个神出鬼没的孙太监,很快又出现在沈妃身边。
“孙先生怎么看?”沈妃轻声问。
孙太监弯腰将地上的薄纸捡起,一手缓缓揉成粉末,“想必你已经有想法。”
沈妃微微一笑,欣慰道:“太子,是我们的朋友。”
“却只怕是过于仁慈的朋友。”孙太监并无喜悦,“没有铁石心肠,很多事情做不好。”
“他还年轻。”
“你小他一岁。”孙太监冷笑,“鲜血,能让人迅速成熟。”
沈妃默然,抬眼望向稍远处,屏风下一方洁净如新的地板。
经过一夜辗转,龙真决定要读《寒水论》,她开始每日到沁芳宫。
好奇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她信任自己的大哥。太子是什么人?宽宏仁善,勤勉好学,自小举止有度,被许多老臣子赞誉年纪虽轻已隐有大家之范。在龙真心目中,太子永远是正确的,他推崇的书和人,又怎么会败坏呢?更何况还有沈妃,即便她暗藏心思,龙真也仍旧相信她。
皇帝的宠妃向皇帝的女儿私授禁书,这可就有点骇人听闻了,不过没有人会知道,因为,孙太监总如老僧入定般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日子便如此一天天过去了,龙真曾想过一次,沈妃此前让自己研读的多是史书,而非文雅诗词,难道就是为了最后能看懂一本《寒水论》?当然,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抛诸脑后,因为这本书,是她先向沈妃提起的,否则也不会有现在的事情发生。
很快到了端阳节。
这一天,以皇帝为首,一众皇室宗亲齐聚在洗星池边的摘星台上,先是观看了在池面上进行的花样龙舟表演,继而各自入座,开始饮宴。
坐一会儿,吃了半碗汤羹,龙真觉得有些乏了,正想找个理由先行离去,却忽然听见皇帝说:“再过阵子,景疏就要回乐安述职了。”
皇帝口中的景疏,正是天策大将军林景疏。
龙真马上打消了告退的念头,又安坐着,夹起一块玉枣糕。
“国公,幸亏这两年没有什么战事,否则景疏又立下大功,朕真不知道还能该拿些什么赏他。”皇帝笑了起来,“他现在是子爵,往上还有三级,等升完了,朕最多也只能封你们父子做一字王了。”
能时常出现在皇家饮宴上的国公只有一人,就是从前的神威大将军,现在的威勇国公,林铁南。
林家几代为将,辅佐两任玄帝打下万里江山,以忠义著称,一直深受天家信任,到了林铁南这里,这种信任更是达到了顶峰,仅凭皇帝让几个儿女称呼林国公为林世伯,足足可见一斑。
虽是如此,但皇帝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还是让在座的许多宗亲心感不安,异姓一字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龙真倒不觉得如何,林世伯虽然看起来凶悍,可从小就对她十分亲切,而且父皇也曾说过,登基最初,要不是林世伯以铁血手段清洗军方,龙椅上的人,只怕早就易主了。忠心耿耿,劳苦功高,异姓一字王也没什么吧?
不过这样想的人并不多,就是林铁南也觉得不妥,但他并没有诚惶诚恐的告罪推辞,只是大咧咧地摆摆手,高声道:“陛下,这可不行,怎么能封异姓王呢!陛下也莫要宠坏了小儿,何用进爵,只要随便赏他两匹勒罗进贡来的宝马,保准就欢喜了!”
宗亲们这才稍微安心。皇帝先是一愣,转瞬后指着林铁南,笑骂道:“好啊,原来这父子二人,早就在觊觎朕的宝马了!”
众人陪着大笑,可二皇子龙熙却笑得勉强,心道:父皇糊涂!怎么能有封异姓王的念头,而且还是一字王!真若如此,叫他这种正儿八经的王爷情何以堪?难道还要和那个嚣张跋扈的将军称兄道弟吗!
龙真没瞧出二哥笑得古怪,倒发觉三皇子龙宥有些不在状态,一桌子好吃的,他竟还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可太不正常了。
宴散后,龙真故意拉着龙宥一道走,低声问他今儿是怎么了。
龙宥这个哥哥,小时候就和龙真同床而眠,加之又是小孩儿心性,两人虽然时常闹来闹去,可实际上,在三位皇子当中,他是与公主最亲密的一位。
若非如此,上回他也不会告诉龙真,有关于太子烧禁书的事情。
可这一次,龙宥却始终一声不吭,任龙真摇断了他的袖子也不说话。
龙真无计,只能嘟囔一声,悻悻而回。
可她却不灰心,因为她知道,三哥是完全藏不住秘密的人,有什么事情,他总要找个人一同分享分担,而担任这个角色的,从小到大都是她。
下回再磨磨,三哥总会说的,龙真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