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花辞》青俗

16、秋闱开场太子婚定

　　八月，天初凉，秋风起，蝉鸣渐息，枝头叶片由绿转黄，万物隐有颓势，然而乐安城却没有随着秋的到来一同沉寂。

　　初九这一日，大清早，无数面上神情各异，年纪有老有少的秀才，以从容或心虚的步调，殊途而出，又纷纷汇聚到同一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秋闱第一场即将开始，那些胸怀锦绣，或只抱有侥幸心理，但不论如何，怀抱着同一个目标的学子们，都要面对他们人生中至关重要的第二场考试。

　　贡院门外，几名衣冠富丽的公子哥驻足而谈，十分惹人注目，因为他们都很年轻，只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如果这些人都是秀才的话，那也实在太叫人吃惊。

　　天底下的读书人何其多，然而上榜的名额却永远都是那么少，多少童生寒窗苦读十载，甚至二、三十载才能考上秀才，若当中有不及弱冠之年的上榜者，那便是能在很大范围内扬名的天才。

　　天子脚下，从来都不缺乏天才，那群少年中，除了一人以外，其余真的全都是秀才。若有质疑者走近些看清楚，很快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城东那群公子哥”。

　　放浪骇形从来就不是成名的理由。

　　“昨夜父亲发话，若不来考一次就把我赶回老家，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我爹更狠，都放话要脱离父子关系了，叫我如何敢不来闲坐一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各自的不得已，午岁在一旁默默听着，最后淡淡一句，“好了，既然要考就好好考，别浪费了里头几个时辰的时光。赶紧进去吧。”

　　身为男儿，凡有抱负皆在仕途，真敷衍也好，假无奈也罢，人各有志。更何况，并不是谁都同他一样，敢明着跟一身官威的父亲叫板。

　　目送好友们走进考场，午岁莫名一笑，转身走人。

　　他也是热血男儿，心中也有梦想和抱负，只是曾经有过的满腔激情，早已被耳濡目染的官途黑暗消磨殆尽。

　　那一个个半夜悄然摸上门说情的“清官名吏”，那一叠叠仿佛只是废纸的银票，那一段段被父亲巧手抹去的黑暗……从愤懑不平到心灰意冷，他已经看得太多。

　　我欲为国添砖瓦……然而国之正途在何处！

　　眸光一暗，午岁忽又忆起他那有缘无分的“小娘子”。

　　秋风易吹愁思起，其时龙真正坐在雪华宫院中，看着那满树的将枯之叶，心内与这微凉季节一样，同是哀愁淡淡。

　　只是老天不知所愁何物，她却深知所思为何。

　　那晚夜宴以后，她听到很多的故事。

　　林将军为得夫人一顾，南郊屋外风吹日晒守一年。林将军非夫人不娶，数次公然拒绝皇帝赐婚。林将军只凭夫人一句话，硬生生将名中御赐“青”字改为“景”……而将军夫人，三番四次拒绝将军，却在将军行宫护驾重伤，生死不明之际，一顶花轿，惊世骇俗地自行“嫁入”将军府……

　　这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再容不得旁人插足了，而她身为公主，也不可能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

　　情不知所起，然一起难消。遥望高阔青空，龙真心生惆怅，惟愿无垠长天之下，还有另外一个如将军样的男子，在等着和她相遇。

　　这皇宫内，秋情又何止公主一人骤起？长泽宫，三皇子龙宥忽然亲自跑到小厨房问：“你们可会做胭脂糕？”

　　奴才们面面相觑，显然是闻所未闻。

　　龙宥黯然，是啊，她说过的，这天底下只有她一人会做。

　　兄妹两人，同在深宫中，各怀单思苦。

　　中秋过后两日，龙真去往清心殿的路上，遇见了以洪公公为首的一行太监，问了问，原来是父皇最终看中两家千金，让太子自个儿挑一个当正妃。她来了兴致，也着实想知道大哥选择，便跟洪公公一道，改往延兴宫去。

　　路上，洪公公悄声告诉公主，那一回他们兄妹四人在酒楼偷跑，陛下一早就知道了。自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出门，又哪里能瞒得过？

　　洪公公苦着脸，小声道：“陛下饶过殿下们，却没饶过奴才，您看，现在专做四处跑腿的差事了。”

　　龙真心领神会，忙答应洪公公，一定替他向父皇求情。同时心中又想，看来，其实父皇并不十分忌讳他们跑到外头。

　　去到延兴宫，太子的伴读兼好友，礼部尚书之子郭显山也在，两兄妹再加上他，三人一同打开了两家小姐的画像。

　　然而最应该在意的人，却显得最不在意，龙致只随便看了一眼，即刻移开目光，淡淡道：“我都不认识，就由你们挑。”

　　“啊？”龙真意外，大哥处事一向认真细致，怎么面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却变得这般不上心？

　　不过既然他这样说了，龙真便又细细端详起两幅画中的两位小姐，最终，她拿起穿其中一幅，认真道：“这位比较美，看上去也更温柔。”

　　郭显山却敲敲另外一幅，“礼部郎中家千金，朱予灵。”

　　龙致竟不做多想，直接对洪公公道：“就是朱小姐了，劳公公回禀。”

　　哎呀，怎么挑太子妃就跟挑大白菜一样，洪公公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敢说什么，只马上告退，回去交差。

　　洪公公走后，龙真忙着问郭显山，“为什么是朱家小姐呢？”

　　郭显山轻声解释道：“王梦蝶的父亲虽是刑部尚书，位高权重，然而为人太过迂腐，树敌不少，日后下台，显然不能发挥什么余热。而朱予灵的父亲，看上去官职不高，只是区区礼部郎中，但他的儿子，娶了户部尚书崔士隐的女儿，崔尚书一向拥护太子，如此一来，两家与太子关系会更加紧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朱郎中的夫人，是柳国公的亲妹妹，朱予灵一旦成为太子妃，无异于能够将柳国公也争取到太子身后。”

　　龙真听得傻眼，一桩婚事，竟牵涉到那么多的人和关系。难道相对厮守一生的，不应该是自己最喜欢的人吗？

　　“这只怕也是陛下对太子眼光的一次考验。”郭显山看了太子一眼，目中隐有凄凉意，“历朝太子的婚姻，又有多少能与政党无关？所谓真心，从来都最不要紧。”

　　龙致只朝妹妹温柔一笑，“小真，你一定要嫁给真正喜欢的人，大哥不能做到的，惟愿你能。”

　　龙真恍惚。

　　太子和朱家小姐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

　　喜欢一个人很简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却太难。走在去往沁芳宫的路上，龙真愁情再泛。

　　没想到沈贵妃处有客人，还是龙真意想不到的客人。

　　洛惊群坐在长塌上，从容笑道：“那天没看仔细，是公主殿下吧？”

　　龙真微惊，望向那双眉眼，除了天策夫人，还能是谁？

　　皇后一贯视沈贵妃如死敌，可天策夫人却能在其中游走自如，不可谓不厉害。

　　然而听着夫人和沈贵妃说话，龙真却浑不觉夫人有一丝半点的谄媚曲逢之意，那种亲切而毫不刻意的语气，谁又能猜到，她们才是头一回坐在一间屋子里？

　　也许是因为太过磊落吧，那么傲气的眉眼，是不屑于与半分阴险牵连在一起的，所以谁也不会忌讳和防备。

　　龙真怔怔看着夫人，心想，除了她，还有谁配站在大将军身旁？

　　洛惊群察觉公主目光，好笑道：“可是我生得太过凶悍，吓着公主？”

　　沈贵妃浅笑接话，“我要疑心夫人有意显摆了。”

　　眼前这一双人，一个浅淡静美如荷尖白，一个飞扬英丽似眉心朱，坐在一块，仿佛已占尽世间绝美，龙真越看越觉自惭形秽。

　　沈贵妃见她不言不语，罕有取笑道：“公主怎么忽然间就变得多愁善感，难道是有了心上人？”

　　龙真眉心一跳，几分埋怨地看了沈贵妃一眼，随即垂首，强行压下心底慌乱。

　　洛惊群莞尔，“公主这个年纪，容易胡思乱想，多出去走走就好。”

　　“夫人正正说中了公主念想，她可是日夜都等着机会离宫游玩。”沈贵妃自然也知道龙真两次偷跑的事情。

　　龙真听沈贵妃句句指着她，心中羞恼，正欲先离去，却又听她说了一句，“夫人可能成全公主心愿？免得她日思夜想。”

　　龙真顿时没了其余情绪，只惊讶，“可以吗？”

　　却见天策夫人不解蹙眉，“为什么不可以？”

　　皇帝竟真的准了天策夫人的请求，允许她带公主出宫游玩一日。待轿子停定朱雀门前，龙真仍是满心满腹的难以置信。

　　在绿纱的陪同下，她跟随夫人，走出了那道在往日看来，似乎牢固得无法逾越一步的宫门，而后才清醒过来，心中喜不自禁。

　　一辆马车就等在朱雀门外，她们行近，一道红影迎上前来。

　　绿纱大惊，“是你！”

　　洛惊群侧首，“你认识阿男？”

　　红衣女子叶轻男冷笑，“哦，原来是穿蓝衣裳的绿纱。”

　　叶轻男，正是当日在茶居楼梯上，与绿纱发生冲撞的女子。

　　龙真对她却并无恶感，知悉她是天策夫人的人以后，更是心生感叹，能跟在夫人身侧，果然不是一般女子，轻视天下男儿，多么嚣张的名字。

　　叶轻男不仅名字嚣张，脾气也厉害得很，即使知道了绿纱是公主近侍，依旧没给她好脸色瞧，幸而天策夫人与公主在旁，气氛这才没有太过紧张。

　　马车载着主仆四人，缓慢而平稳地告别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