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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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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破了,随便用线一拢,扎起来,继续穿,很少考虑为了这一时的省力会消耗掉它多少寿命。
形容一个人粗中有细,定安就是这种,但毕竟是男人,不识得女人营生很正常。
他也是男人,也不识得。不过在穿着上比定安,甚至比大部分江湖人都要讲究,斯文过多,不求特立独行而是仿佛刻意要平淡,反倒显得几分古怪。
这间客栈和其他地方的没什么不同。差别待遇,楼下像猪圈,楼上才有点样子,还有空气中隐约的腥味和杀气,好像总是潮湿阴沉的,连衣服都沾染上,吸入鼻孔时涩得发痒。
他低头咬断那条束起衣服破损处的麻线,挽了个结实的结,然后顺手拿过桌上的烛台,燃着线头之后快速掐灭,这样就不会轻易松脱。
衣服靠近右边衣袖处,在上楼的时候不小心被勾破了,人多兵器杂。如果是左边还好点,用不上,定安原本的垂目突然挪开视线。
因为俯视之下贴近胸前的那张脸低眉顺眼,看起来温驯的习惯,好像他本就是个伺候人的奴仆,而自己绝不习惯做大爷。
“你今日有点紧张。”
他捻好线头,把烛台放回桌上,顺势坐下来。
“我们被人跟住了。”
定安也在他对面坐下,倒了两碗茶水,窗外楼下及隔壁传来的吵嚷声不绝于耳。
“你知他们是什么人?”
“是马贼。”
他难得的一挑眉,因为定安讲的笃定,且笃定的很正确。
“你怎么知道?”
“我曾经杀死过几个马贼,他们身上的味道很相似。”
“味道?”
定安点点头,径自喝茶。说是茶水,其实也不知道里边到底泡的是什么,涩。马贼也是,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们特别的服饰,或者动手烧杀抢掠,也不能笃定。但味道是不会骗人的——干燥的,腥,冷,来自大漠的秃鹫。
“认识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还会用味道辨人。”
“他们特别而已。”
“那你觉得我的味道,似什么人?”
定安笑,放下手中茶碗就着那微弱烛火打量对面的人,他今天话多。
“你身上烟味太重,我辨不出。”
他也笑,然后很配合的摸起烟袋,塞入烟草,烟袋锅对准烛火,那火苗顽皮的跳跃着。定安伸手笼在火苗边,挡住了溢进来的夜风,火也终于安稳下来,乖乖给他燃上烟。
他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那只被烛光映成橘色的手连四周的嘈杂声都拦了下来。
安静得只有两个人,一星火。
然而又快速清醒。呛人的味道同白烟在中间弥漫开来,小桌三尺见方的距离,很快模糊了一片。
如果说人生像一条麻线,不管中途几多迂回弯绕高低交错,都该有个终结。好比,强行咬断之后,用火燃起一个小焦团,让它再续不能。
那么定安的人生,就是自己把焦团剪掉,接上了不同颜色的另一条线。
他的呢?
不知道,他不大去回忆自己的被咬断过几次,或者根本不曾断过。好似很平滑,在走某个套路一般,一直延续着。
所以他蹲下身去,抓起一撮沙土洒在三当家尚未瞑目的脸上的时候,对这条麻线终于有所领悟。
他早已知道有人在跟住他们,比定安发觉的更早。
更知道在那间四处漏风简陋不堪的客栈里,有人在盯住他们。
他觉得很有趣,于是翻身到似是已经入睡的定安背后,抬手箍住,与自己紧贴。
定安根本没有睡着,屋里没有熄灯。只是假寐,怀中抱着半把残刀随时防备着那些尾随来的不速之客。
于是他大胆。鼻息穿透衣物抵达后背的肌肤更热几分,自己都感觉得到,定安几乎僵硬。他慢慢的将全身跟进,一具微冷,一具微热,体温巧妙的展开攻防战,互相抵触中双方都开始趋于温和,愈渐无间。
连腿都交缠的自然。
定安自始至终都未动,任由他把自己当暖炉一样抱着,仍然保持警觉状态,只是在那条腿纠缠过来的时候眼神有些滞。
失神不过片刻,该来的就都来了。“客人”们冲破门闯进来,定安拉起身后的人边抵挡着边离开客栈,到了屋外骑上马,一路突围。混乱间,定安觉得他完全没有紧张和惊恐,由得自己拖着拽着护在身后,好像在看戏。
马贼们有备而来,人数很多,且执着。
一直追杀到大漠里一间酒肆附近,才将他们逐一解决掉。
于是定安看到,面相凶悍为首的那个在血泊里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朝向自己身后,眼神里尽是困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当家的…………”
随即停止。
秋风起黄沙扬,空气中飘散不去死亡的味道,身上沾满了血和腥味,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现在真的分不出,还有什么能化解得了这股味道,哪怕是呛鼻的烟味。
定安不敢回头去看他,一场厮杀恶战,身体还在紧绷着不肯放松下来,心跳急促,呼吸急促,仿佛没有时间给自己去考虑其他,却又不得不考虑,因为所有的点都已经串联起来,连成一条线,太流畅。
其实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此时他定是如往常那样抱着胳膊,悠悠然吞云吐雾。
突然间想到什么,定安猛地回身去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看着定安,还在喘息不定,额头上的汗水大颗大颗低落,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写着——快离开这里,跟我走。
失常,混乱,不管不顾,不似定安。
然后接下来从不远处酒肆那边冲过来的人让他明白过来,为什么定安会一路跑向这边。
“定安!!!”
那人边跑边叫着定安的名字,那张脸……见过,他记得。
在炼锋号。
“铁头……”
他听到定安细微的说了一声,听的不清楚,竟隐约有点颤抖,就连面对着满地的血泊与尸体都不曾有过,从更加紧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里鲜明的传来。
相对于定安的惶恐,他更加平静,于是突然间明白过来了。
他那条线,缠缠绕绕,根本找不到尽头在哪里。
因为已经编织成了一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