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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随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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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的破裂边缘不至于刀剑那般锋利,就眼前的情况,只需拿捏好力道,在咽喉处一刺,便可将人杀死。
然而,“如果哪天,遇上个能给自己起名的人……就饶他不死好了”——居然可以算数,难得。
感慨无益,眼下他只希望定安能赶快再次醉过去,便欺身抹去之前滴落的酒水。
肩背却忽的一热,是定安的手。
“……这是?!”
“刚才碰倒碗碟的时候不小心挣裂了。”
是对血腥味太过敏感,连酒气都压制不住么?失算。
他立刻起身远离定安,去找手巾,摸索间定安突然惊醒过来似的,又用力的摁了下太阳穴,站起来拽着他摁坐在凳子上。
“点下火。”
顺手把灶台旁的火折子扔到桌上,他觉得出他隐隐有点恼火,就沉默,点上灯芯,定安在角落翻弄瓶瓶罐罐里的药草。
“没什么事。”
“你别动。”
声音虽低但斩钉截铁。
好……随你。他把头发撩到颈侧,露出伤处,上身伏在桌上,不做声的等上药。这种时候不论是定安或是宁安,都会像郎中一样,怎么说?威严吧。其实每次看到他们那么正经的样子总是忍不住要笑。
定安拿不准。
帮忙上药多次,可从没像这次一般的虚晃。觉得自己的手在抖,好像桌上跳动的火光,以及安静的伏在桌面上的人脸上变幻不定的光影。
伤口在逐渐愈合,敷药的时候反倒愈渐紧张。
今次突如其来的伤口挣裂绝不如他的语气那般简单……定安觉得,自己只是不想问,他既然撒谎,当然是不想说。比如刚才仓皇逃走的贼似的家伙,比如为什么会弄裂了伤口——明显的外力所致,比如为什么要隐瞒,还比如为什么从救他回来到现在,甚至直到眼前手指明明不受控的戳到了伤处,连自己都觉得很用力……
而他自始至终都不动声色,顺从的叫人五内翻腾,想把满肚子的疑问一股脑倾倒出来问个清楚。
但不知道如何开口,有必要去问一个刻意隐瞒的人吗?
药草的味道与屋子里原有的酒味慢慢混杂起来,两个人各有所想,于是索性都安静。
太安静。药草与酒的味道并不容易混杂,因为本就突兀;好人与坏人也不容易合拍,因为本就对立。
强行搅在一起只会是碰撞,相杀,双方都各有损伤,然后淹没在更加刺鼻古怪的味道里……血腥味之类。
春来冰雪融,风过云雾散。信任出现裂纹有时候细微的叫人难以察觉,却一定有动摇,如果它一晃而过,多半也只是当事人不愿去深入。
他微微动了一下唇角,想说会有这种心态的人很可怜,却又无从解释为何会坚信背后直接抚触自己伤口的人不会伤害自己。
因为他是个好人,好人把自己当做好人。
很有说服力。
定安离开的那夜下了点小雨,地上坑坑洼洼积起水泛着光,踩踏过去溅起泥珠沾到裤脚,秋夜寒意入骨。
收拾了一些钱粮,用包袱裹紧了那半本刀谱,覆上几件衣衫,拍几下压实,背起来。刀也用布包好别在后腰,贴身。之前杯盘狼藉的桌面收拾的整齐,放下了一些银两,压在叠好的干净衣物上,顿了顿,把灯盏摆到个舒适的位置,才终于松口气,转身出门。
剩下的那坛酒并没有饮尽,以宁安的酒量用不了那么多,所以趁着她一脸笑容的醉在梦里,该走了。
抽着烟站在门口看定安还有些凝滞迟疑的脚步,他也觉得这样的寒夜分外适合别离。
“帮我转告小宁……”
“我不会的。”
他答的太快,定安始料未及,不解的抬起头看。
“叫她别找我。”
他依然摇头,定安皱眉,然后又笑笑。
“你会的。”
“真的不会。”
“…………”
“总有天,我也会像你这样离开她。”
定安觉得他的话太冷漠,不近人情,又完全在理。明明是自己不愿意面对别离,却把为难的事交给别人做。
人会因为温情而软弱,有时候绝情未必不是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似乎更习惯了这种理念。
定安垂了下眼皮,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保重”这些话,似乎已经太多余且矫情,转身去屋侧大树旁解开绳子牵了匹马,翻身上马。
可能心情所致,仿佛连马的步伐都在迟疑,缓缓前行,距离了屋子半里路程,又制缰回头望。
多年后定安时常会想,如果可以退返至这段时光,让他选择舍弃做某件事,不会是报仇,不会是救了他,而是回头看了这一眼。
师傅像自己的父亲,铁头像自己的兄弟,小灵像自己的妹妹……炼锋号却自始至终只是长大的地方,没有理所当然的“像家”。
也许因为师傅对自己有恩情和严厉之外太多隐瞒,铁头与自己对女人,还有刀厂继承权而生的丝丝敌意,小灵那过分又诡异的亲近,还有炼锋号里众弟子们对“师傅从小养大的弟子”这个身份的排挤,很多。
炼锋号带来的,更多是负担,压迫感,寄人篱下的卑微……于是从未像家。
而这个夜色中并不清晰的轮廓,是曾经给了自己重生机会的温暖所在。清醒,痛楚,迷茫,羞辱,振作,温情……多到像是浓缩了一生的经历在其中,之前的几十年,包括这之后的未来多少年,都不会再在这之上造就别的黎定安。
那个凭着自己单手修复起来的居所,里边躺着的是自己的妹妹黎宁安,一切都狠狠的凿在了心里,家。非离开不可的家,不管是为了谁。
在暗蓝色背光里漆黑一片的轮廓包裹下,最为扎眼的白色身形。
定安觉得陌生,从未见到过这样感觉的他,懒散的歪着脑袋倚靠着门框,抱胳膊,外衣披在肩上远看过去有点单薄,似是在看着自己的方向,吐出来的白烟悠悠消散。
其实很不协调。
要是只有那几间屋子没有他,抑或只有他没有那几间屋子,都好。屋子是温暖的,那身影却让定安觉得冷。
以前没有过这种想法,又许是一直忽略了,独独在这一刻冰冷的真实起来——他并不属于那间屋子,那个家。
有些行为是下意识的,钻牛角尖认了死理一般没得解释,认定。如果说这次回头可以选择舍弃,何不直接选择舍弃“调转方向回去”的举动?
答不到。
可能不管是在何种情况下都会这么做。
他还是持着原有姿势不动,看着定安回来,高头大马将他更严实的笼罩在暗影里。
“怎么,不舍得走了?”
“不如跟我一起走。”
终于轮到他的讶异,瞪了眼睛抬头去看定安,脖颈的转折似是有些生硬。
“……你说……”
“你真的要像我这样离开的话,何必又多留这些时日徒增伤感?”
这种绝情的话,令他觉得定安也很陌生。然而做人,向来也没有像不像,只有是不是。所以没什么值得惊奇。
“真不像你,这样对小宁如何忍得下心?”
定安笑。
“以前很少在这个时分看见你,现在也觉得你不像你。”
“怎么个说法?”
“虽然你不讲,但我觉得不论你我,谁留下都一样对小宁没有什么益处。”
“……”
“我说的对吗?”
他笑了起来,抬手抚下嘴角。
你说的对,当然也绝想不到更多,所以才笑得出来。也好,其实事情真相并没有多么惊天动地,何不就这样由得它发展?
反正很闲。
“那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踢踢脚,蹬上鞋子,披在肩上的外衣穿好,然后递过手去。
定安把住他的手腕略一施力将他拉到马背上,怀里接触到不怎么温暖的躯体,且瘦,骨骼相抵的生硬触感叫人皱眉。
“去远离江湖。”
他瞄了一眼泛着光的天际,低头喷出口烟。
即使察觉到自己是假装失忆,甚至非善类,还抱着“兴许可能”的希望吗?
文人们都爱酸唧唧的说但求刹那间倾情盛放,纵然凋零也不悔。
花开终会落,所谓希望不就是因为无法企及的美好么?
在那份希望持续涨高到顶点,下一秒烟消云散的坠落感——其实很畅快。
这种事见得多了,便如手中的烟一样,会上瘾。
“好。”
且行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