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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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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长且深,深的快要到了骨头,本来完完整整的一块肉突然被分作两截,要想好起来没有那么简单。而且他们的条件也不足够有一个多优越的养伤环境。
定安天天都在忙着。因为杀死飞龙一事,尽管在场的人不多,却也不至于少到不会流传出去,太容易辨认的特征使得他不能去做以前的工作,只是每天在家里做家具。宁安就去照顾田地,寻药草。
粮食有,药有,虽然绝不如以前的好,但他不在意,反正本来就没什么好求的。
伤口好的慢也没什么可着急的,反正本来就没希望它好起来。
有时候他想,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做。
结果通常是在院子里看着定安做木工,除了偶尔帮忙递递锤子锯子钉子,端碗水,拧把毛巾之外,就剩下晒晒太阳了。
还有无聊的说几句话。不过内容苍白无趣。他对过往没什么可说,而定安也绝口不提自己。
只是即使定安不提,他也知道定安杀死飞龙的理由。因为那半把刀,因为定安的姓氏,因为飞龙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些嚣张之举。
命运如此吧,尽管自己一向不信命,却也没有别的解释。
这样悠闲的过分的生活让他联想起一个词,淡泊江湖。
淡泊江湖有什么实际概念他无意去懂,只是猜定安想这样做,一个轰动武林杀死了飞龙的人,想悄无声息的藏起来。
然后呢?每天就这样,种种菜,做做木工,晒晒太阳?除了安定的生活之外,无欲无求。
既然“想过安定的生活”,又怎能算无欲无求?
世人总是在不知觉间把自己悖论了,很可笑。
当然,他也肯定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是看破红尘的神秀。他只是个随时光轮转的肉体凡胎,要呼吸,要摄取,要休息……甚至于,他根本是个混蛋。不过对世事提不起兴趣了,别人沦陷在欲念或生死里又与他何干?
忽而回忆起以前曾经想到过的——杀死飞龙之后,要过普通人的日子吗?其实都不是特别想。
夕阳落下之前努力发散出最后的光晕,映的眼前的所有都描出一条金色边缘,与背光处暗冷的紫色形成太鲜明的对比,而交界处……是最沉的黑。
正反两面都是通透的,唯有夹杂在中间的边缘才最无望。
光来影去,只会随着它们存在而存在,随着它们游走而游走。
他们不要他死,他就活着。
如此罢了。
好人和坏人,对他都一样。
好人如定安。
坏人则如老当家的,和……三当家的。
或者现在该叫他大当家的了。他知道自己走后,能主事的只有三当家的了。
去炼锋号的时候,都扮成被马贼迫入绝境的平民,而三当家的额上那道狰狞的疤和本就凶恶的面相,使得他只好和一部分人留在寨子里等着。没等来拿下炼锋号的捷报,归寨的人只带回大当家的抛弃烟袋出走的消息。
听完报信,三当家的劈手给了报信人一个耳光,直接扇倒在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决定的好。
抢回烟袋的人是三当家的手下,自然,烟袋也归他所有。只是他拿那烟袋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极别扭。
之前……某人抽烟的样子太轻松悠然,那副神态估计与自己不相配。
而且,他没有抽烟的习惯。
更没有试过,凡事不向大当家的汇报就自作主张。
但现实是,被众人推着,最终还是骑上了虎,寨子里不可一日无主。
老实说,他并不了解他,这个人太过古怪。好像完全不是跟他们生活在一个世界里,又或者好像完全不是在生活着。
他总是很安静,寨子里有需要了,他就会带人出去做马贼该做的事。
从未听他说过,想要什么。
前前后后跟了十几年,都不曾了解过他。
也许更古怪的应当是自己吧。居然会想去了解他,现在他不在了,居然会想去找他。
以前,跟二当家的算是各有千秋,谁也不落谁后,然而现在,没了评审的人,一切都没了意义似的。
他想,哪怕现在二当家的活着也好,至少会有点事做。
怎么登上这个位子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无趣了?
只想跟大当家的,还有老当家那时候一样,站在窗前看看大漠,半天不做什么声响。底下的弟兄们吃喝玩乐,由得他们去,只想安静一会儿。
缺钱了,抢。
缺粮了,抢。
想女人了,抢。
以前,从没觉得,原来做马贼是如此的无趣。只有物质需求的活着。
他甚至做不到大当家的那样的安静,觉得很烦,无法言喻的厌烦。
心里有把声音像在抓挠着,细微但是尖利,它说,想去过普通人家的生活。
站在窗前看看落日,以前没有在这个屋子的这个角度看过,觉得风景很不错。继而端起烟袋,摁上烟丝,抽一口。
有够呛人。
回过头来看看屋子里,满是抓痕的墙壁,想大当家的了,想他为什么而离开,想不出。
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如同想不出他当初为什么执着于要找飞龙去收拾炼锋号那样难啃的骨头。
以及想不出,他现在会在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什么事,生?死?
从未考虑过这么多的事情,几乎有点头疼,然而他坐下来揉摁太阳穴休息的时候,才突然想起——除了“当家的”,自己都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其实他们三个基本上不大互相叫各自的名字。
他和定安,通常管宁安叫“小宁”。而宁安管定安叫做“定安”,管他叫做“阿逸”。
他也总是应着,笑笑,问宁安。
“为什么不叫我逸安?”
“三个人都有安,叫一个的就够了啊。”
看在灶台前忙活的宁安回过被熏得灰扑扑的笑脸,他也笑,但宁安总说他笑的假。
“这时候不是应该笑吗?”
他这么说,宁安就没辙了,好像戳中了别人伤心事一样有种负罪感,转而真的安宁许久。
同样会让宁安没辙的,是定安的闷。
尤其是从炼锋号回来之后,直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月有余了。除去捡回阿逸,忙着救人那段时间,他都是闷的叫人不舒服,每天埋头做家具,修葺屋子,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甚至更坚固,家里器具更多了,还是在继续做,继续完善。
宁安想不通他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着急,那副劲头简直像是在赶工,但是又做的细致入微。
守着这个不爱作声的闷葫芦,太无聊。所以找另外一个聊天。
她跟他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记忆,讲起记忆中的爹娘,讲起自己怎么过了的这些年,没人同自己讲话,讲起怎么遇到定安。
她讲起定安的时候,总是笑的很开心,眼睛都笑弯了,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是个没有人教她如何做女人的人,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懂的人,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发现的人,他想。
而她将注定永远不会懂吧。
因为定安一定会离开她。
为了躲避江湖是非,为了安定无扰的生活,也为了她的安全。等定安把这个家完成的再圆满不过,他就会离开她了,真可怜。
他听着宁安依然在喋喋不休的讲着定安的事,拿起灶边一根柴火在地上随意划拉着,一边轻轻点头一边笑着,好像听得很认真。
要不要让她去懂呢?这么做好像比较有趣。
定安在房子的侧间里,叮叮当当不知道做什么东西,连续几日都不让人进去,像是在做铁器。刀厂弟子,是在做刀,还是什么别的?总是一直忙到太阳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消失才返回屋里。
宁安去盛饭菜上桌,他也帮忙收拾桌子。
桌上的烛台被重新打磨了一下,干净了许多,燃上小截蜡烛,灯光如豆粒,忽忽闪闪的看起来很脆弱,风一过就要灭掉似的,勉强照明。
他转身去端碗的时候被定安一把拉住,回头看。
定安拿出一只铜质烟袋放在桌上,没有雕花没有装饰,做的还不算太粗糙。
那微小的烛火突然爆开,忽的大亮了一下,他垂眼,细密睫毛及其阴影挡住了眼睛,看不出所想。
坐在桌旁的定安似平日一样瞪着眼睛,什么都表露在外,就那样抬头看着他,好像在等待着被赠与者的惊喜。
“这是……”
“你应该会想抽烟吧?虽然现在没有烟丝……”
原来不止是宁安会有……连自己的份也有,他突然觉得时间变得太快了,让人不可以去思考。
然而其实沉寂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宁安自己端了碗过来,看到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不作声。定安则摩挲了几下眼皮……考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应该不会才对。可是为什么眼前的人不作出任何反应,也看不出任何反应,刚才抓着他胳膊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想。”
他终于这么说,努力做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烟袋握在手里,脱开定安的手转身要去端饭,却发现宁安已经站在身后,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被吓得一惊。
整个人有点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