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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虚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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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种烟的味道他不喜欢,也不是很适合,呛的有点过。
但是持续吸了几年那么久,乍离开总会觉得自己少了一部分什么。烟瘾而已,他吸了吸鼻子干咳几声,手指有点痒,用指甲蹭蹭缓解效果一般。
这个地方比大漠里要阴冷,不是很习惯。
“哪里痛?”
离不远处稻草窸窣,有人翻身朝向自己这边,黑暗里那把声音沉稳又暖和,像它主人的名字。
“没有。”
这里入夜很少执灯,油蜡都要用钱买。
不习惯的不止是气候,几乎是所有,人,事,物,生活。
“你是不是想抽烟?”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手上有执烟袋留下的茧。”
他沉默,再次用指甲蹭了一下发痒的手指,左手拇指,食指指腹和中指内侧都各有块茧。
现实是不会说谎的。他自己不说,又或者假装忘记了,并不代表别人不会知道。
独臂,带铁链缠着半把断刀,特征太明显。杀死飞龙的人,也是再次把自己从地狱拖回来的人。
从疼痛中醒来的那天,空气中有点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还有把尖利的女声,带点兴奋的说他醒了他醒了,然后声音远了些,像是跑了出去叫人。
第一反应是——厌倦。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为什么都偏生稀罕了折腾这条跟他们无关的贱命?他真的想不通。
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眼睛虽然睁开,所见之物都有些糊,片刻之后才慢慢清晰起来,一间还算不上简陋的屋子。木条拼接的桌子不知道是用了多少年,烛台看不出铜还是铁,烧的乌黑一片,连底座都是黑的,再仔细看屋顶,梁柱有被火熏燎过的痕迹,果然……是被烧过的。
他想嘲笑纵火的人,烧的太不专业。不过身体无力供他那样笑,肩背上伤口太深,稍一带动痛彻入骨,只得无奈的眯起眼鄙夷之。
然而没鄙夷多久,他就又再次有了想恶狠狠的大笑一番的冲动,被短头发女人唤作“定安”的人,就是单人单刀……不,半刀,把二当家他们杀的惨不忍睹的独臂刀客。
那个不专业的纵火者,就是自己的得力助手。
哈!
鄙夷的好。
醒来之后,伤处复原的也快了许多,虽然还不便动作,不过肩背上的伤不会怎么影响行路,也不会影响说话。
他听到,那个短发女人叫做“宁安”,黎宁安。
“你妹妹?”
坐在屋外晒太阳的时候,宁安在远处收拾菜地。他问正在做木工的定安,锯木声节奏均匀,有点凄厉。明晃晃的锯刃,也迎着暖烘烘的太阳耀眼的冰冷,刀锯皆如此,砍人和钜木也没什么差别,断其手足,斩其枝桠,如果人变成木头,也一样会觉得疼,会本能的憎恶使锯的人。
“不是,不过也算是。”
定安只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活,独臂很不便,一脚踩着木头,一手拉锯,身体虽然已经平衡,可是做工匠活计始终有障碍。而他还是坚持在做,像是要做套家具,修整屋子,间或用断臂那边的衣袖蹭蹭汗。
也对,屋子被烧的只剩下个框架,家具更是没剩多少,修复起来不易。
“认的?”
“她救了我。”
“所以你送给她个名。”
“对。”
他不着痕迹的咬了咬牙。
定安,安定;宁安,安宁。
从某种意义上说,都各自代表了取名人的一些希冀。给定安取名的人他不知道,不过,宁安倒是很合衬,她是太聒噪了些。
原来,救返一条命,可以得个好名字的。
可惜他只懂得杀人,做不来。
“你们救了我,可我没什么可以送给你们。”
定安停下手,偏低脑袋蹭掉汗水,舒了口气抬头看他。
“你叫什么名?”
“记不得。”
“都忘了?”
“都忘了。”
定安皱皱眉,又有汗水沿额头到眉宇的纹路滑下来,想摇头甩开无果。他慢慢从堆积的木料上起身,走过去用袖帮忙拭掉。
那眉宇也是很平和的,跟自己的有些许相似。
不过也绝然不同。他知道,定安的眉宇源于宁和之心,自己的,是源于无所谓。
以前总刻意在眉心画一道竖纹,看起来会凶恶一点。现在这平和的面相竟使得他们完全没有怀疑过,他是否一个好人。
他捉着自己的衣袖,在他脸上滞留的太久,定安终于觉得别扭,抬眼看过去,发现他好似在想事情,或许突然记起了些什么。
“多谢。”
一声道谢,他回神,移下手来。
“举手之劳。”
转身走到木料堆上继续看定安再次动手做活。
他忍不住,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想说出来,像是一团火苗冲到喉咙眼里,再不说出来会把自己活活灼死。
“你可不可以给我取个名?”
声调明显较之前抬高,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既生硬又突兀,对面再次停手看过来的人,果然也是讶异的眼神。
“…………”
“不可以?”
“……如果你以后想起自己的名呢?”
“如果一直都想不起呢?”
定安突然觉得,他的眼神不像一个失忆的人。没有迷茫和彷徨,没有不知所措,相反,是古怪的执着和坚定。他不怀疑关于他是否好人,而是怀疑他是否真的失忆。
不过,想要抛弃过往这种事,都可以很理解,因为他自己也想抛弃。
“……好吧。你……想要什么姓?”
定安干脆直起身,踩住木板的脚也撤回来,锯子放在一旁,稍作休息。
“有哪些姓来着?”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
定安笑笑,四字一顿,不急不缓的背给他听。
有人求名,好像也是件不错的事。一个好名字可以带动一个人的命运,虽然自己也不是很相信,可这里边包含了一些愿望,希望得到名字的人能够真的像名字里所许的那样美好。如果可以,取名的人其实最满足。
“嗯,就姓杨吧。”
“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听着顺耳。”
“或许你以前真的姓杨。”
“有可能吧。”
“叫什么呢……我想想……”
“……”
他记得,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好,亮且暖,像是要把所有的阴湿都晒干。定安用那只单手捏着下巴,在阳光下踱来踱去,嘴里不出声的念着,很认真的在想,想给他取什么名字,想了很久。
于是后来,他叫“杨逸安”。
定安说,本来想取“忆安”,也许能借此让他找回记忆。可是又再仔细想了想,觉得,兴许他并不那么想找回。所以,改作“逸安”。
逸安,安逸。
很不错。
他颠倒,又再正回来各念了一次,低头抚了下嘴唇,继而又抬头,冲正等待答复意见的定安笑了笑。
定安确实很会取名字。
“多谢你。”
一直看着他的定安也终于笑起来,抬手摸了下汗,今天的太阳很大。
给人取名字不见得就比做木工轻松,甚至还要累,很费神。但是当看到得到名的人的欢欣,自己开心的程度也是完成几件木器不能比的。
那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可能因为身上还有伤所以笑的很轻,风轻云淡,低头抚唇之间温顺恬静。
其实他笑起来给人感觉很舒服。
定安从未怀疑过,也绝不会去怀疑,他是否好人。
他只是一个有伤在身,忘记了名字的可怜人。
“茧……你还能看出我之前留下的其他特征么?例如……做什么的。”
他依旧蹭着指头上的茧,幽幽的问定安,想起那天的阳光,现在的月光冷得冻人。不过终究还是黑夜好点,黑夜能隐藏太多东西。
“你会武功。”
定安的声音传来,不大,但很笃定。屋子里一道布帘,隔壁是宁安在睡,有呼声。
“还有呢?”
“你是个好人。”
他笑了,尽力压制住那好似要哽咽到窒息的笑声。
如果是在白天,此时的自己的脸会让他们俩吃惊的下巴都脱臼吧。
他轻轻侧身,留给定安一个背影,示意自己要睡了,即使他看不到。
嗯……有点想看到他们惊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