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贼的故事》废来一扑

3、叁——《弃》

　　在外边站的久了，起初的风声过耳渐渐消弭，倒是风中夹杂着的砂砾仿佛尖锐清晰起来。

　　只不过，如果跟别人讲——我能在大漠里听得到沙声，难免会被当成痴线。

　　他就听得很仔细。

　　当一个人过于安静的时候，多半是在专注于某件事，相对的，会在做别的事的时候像安静时同样程度的暴躁。

　　屋外的水井旁能露出带点湿润的地皮，几颗小草顽强的依附在井边生长着，他总是看哪根张长了就折下来随手把玩，可总也无法绝迹。

　　令人发指的生命力。他蹲下身来嘲笑，你的种永远出不了这小片绿洲，你同我一样无趣。

　　这是漠里的一片绿洲，被马贼们霸占了许多年。

　　偶有远方的旅人经受了饥渴和风沙的磨难，看到这片地方时欢欣雀跃的几乎都是一路奔来，纵使踉跄也笑容大绽。

　　求生欲吧。

　　他不是太懂，饿了吃，渴了喝，困了睡，不曾耽误过，只是从未有人想要他的命，或者没本事拿走。

　　想来连自己都不稀罕的东西，别人又哪会觉得珍贵。或者对他来说反之亦然。

　　所以每每看着那些个满怀希望自己闯进马贼窝的旅人，现出仿若跌落地狱的表情时，总忍不住笑的放肆。众马贼们则已习惯了那干哑几近窒息的笑声，等着看他如何玩弄那些可怜人。

　　有次来的好像是落难的富户，拖家带口。

　　他注意到一个下人打扮的孩子，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倚靠在水井旁边极力的向后蹭，但不敢跑。看着马贼们逗弄猎物一样的把几个惊慌失色的主人们紧紧围在圈里，谁要往哪个方向躲就由哪边出刀，一刀一刀砍死为止。

　　当马贼们回过头商议如何处置这个孩子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一圈人高马大沾满鲜血的畜生们说：“收下我吧，我想做马贼！”

　　眼神虽然还未从惊恐中脱离，却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众马贼们有点惊讶，面面相觑，有点意思。于是回头看看侧卧在屋顶的当家的。

　　他从屋顶翻身跳下来，脱下鞋来磕磕撞在沙地里时灌进的沙子，摇摇晃晃走到那小孩面前，捏住下巴打量了一下，又懒散散坐在井沿翘起脚抽烟。

　　对那个孩子来说，这片刻的沉默长得要憋死人，稍一动嘴唇却是止不住的发抖，说不出话来，身体的惊恐不受控制。

　　“你想做马贼？”

　　他终于开口，漫不经心的语气，拔了一根草杆戳弄着烟袋锅。

　　“我什么都会做。”

　　他笑。

　　“你想要什么？”

　　孩子答不出，他始终还太幼小。

　　“命，还是别的什么？”

　　这种话太熟悉，如果主人家要问这种话的时候，最好是回答“我只给东家做事就好了”。可惜眼前的人不是那边已经被乱刀斩死的主人家，所以依然答不出。

　　“你叫什么？”

　　“阿贤。”

　　“……有没有家人？”

　　“我是被主人家领养的。”

　　他低下头最后戳弄了几下烟袋锅，把草杆随手一扔，伸手招呼阿贤靠近一点。那孩子刚一靠近，他即刻单手掐住他的脖子，骨头断裂的喀嚓声干脆利落，谁都不怀疑这个孩子死的几乎没痛苦。

　　瞪大的眼睛还只停留在好奇与恐惧的交界之间，就死了。

　　他松手，瘦小的尸体倒地呼起一点沙尘，明亮的眼球上倒映着那几颗随风摇晃的勃发小草，但也很快跟小草们一样蒙上一层灰土，嘴角溢出的血液极快的变得粘稠凝固。

　　“收拾干净点。”

　　他吩咐了马贼们把尸体处理掉，又径自懒散的起身回了屋。

　　没人要的弃儿，千万不要突然给他什么不能永久的东西，如果给了，无非就是多一个自己。

　　可是……至少那个小子的命还有人要，这又让他觉得有几分不愉快，尽管那条命是自己拿走的。

　　于是马贼们不明白为什么当家的最近心情特别差，寨里不缺钱粮也频频出动，几乎将近期盯上的村落抢了个遍。

　　对此嗜血成狂的二当家最开心不过，不过人们常说，乐极生悲天道轮回什么的，对这个嗜血狂也一样适用。

　　招惹了一个断胳膊的杀猪佬，只图羞辱他以获得快感而没有杀掉他，结果终于被杀了。不止被杀，还被一个残废杀了整个自己所统领的马贼队。

　　当然，他就算不奢望当家的会给自己报仇，也绝想不到这一死让当家的心情即刻见好——找到了个或许能杀掉飞龙的人。

　　约见飞龙的时候，马贼们都绷紧了神经。同行是冤家，几句话说不到点就可能一片血雨腥风。更重要的是，他居然把他们约来自己的老窝，就不怕被一锅端了鸠占鹊巢？

　　不解之余却也无法反驳，只好战战兢兢的看两个当家的脸色行事。

　　“飞龙，真的假的？”

　　对方紧裹着纱巾，看不出面相，也不出声。

　　“你就是传闻中识飞的那个人？”

　　飞龙感到极大的不悦。这个说要买他们人手合作的人，何以眼神竟如此的不友好，不友好到简直是憎恨，甚至一度想动手拿刀。

　　不过，那不紧要。原来别人口中扬言要拆自己招牌的“骷髅”不过是个弱质女流一般的细瘦马贼而已，多少有几分失望，却也放心。这种人不会是自己的威胁，但听他说说有什么事要做也无妨，反正有钱拿。

　　飞龙一行人走后，他坐在凳子上，看着面前被踢碎的桌子眯起了眼，白烟喷出来几乎遮住表情。

　　三当家犹豫片刻走上前。

　　“当家的……”

　　他不应声。

　　“当家的……为什么要找飞龙来？你知道他翻脸不认人的……”

　　烟雾缭绕。

　　“当家的，你真的要给二当家的报仇？”

　　他终于轻笑出声。

　　“你嫉妒啊？不如你也去死一死……看下我会不会给你报仇。”

　　“当家的，我不是……”

　　“你从来比他有威信，何况还是个死人。”

　　这话太直白，让人无法应对。

　　若然是以前二当家的还在，他是不会这么说的。只是如今已经没有制衡持平的必要。

　　“出去吧。”

　　半眯着眼睛略一甩头，三当家闷闷的出了门——同样是安静，今天的他太不同。

　　再后来，三当家的成为大当家的之后，搬进了当家的住房里，迈入住房门的那瞬间他几乎无法动弹。

　　墙上遍布着数不清的抓痕，整间屋子的墙壁体无完肤，到了晚上，一道道凹陷像是来夺命的鬼爪，从四面八方。

　　狰狞的可怕。

　　他不知道留下抓痕的人究竟是为了让自己怕，还是让自己恨。

　　那种力度，总之不会是愉悦。

　　江湖人，生死由命，飞龙知道，所以才要比别人强，至少不能是死在弱者手里。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骨气。

　　然而飞龙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人的提议直接导致了自己的死。

　　他也没有想到能让飞龙死的如此轻易。那个断手的人，真的杀死了飞龙。

　　确认了飞龙的尸体之后，他挣脱开扶持着自己的手下踉跄前行，拿出烟袋扬手往身后一抛。

　　“谁想要，自己拿去。”

　　短暂的沉寂，他听到风声，再细微点，听到风中卷来砂砾声。

　　继而身后一阵嘶嚎的暴乱，抢夺的天翻地覆，意料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觉得自己快要癫狂，抑制不住的亢奋，就是想要大笑一场，昂首对着有点灰蒙蒙的天笑，最好直接笑到窒息。

　　为什么那件缘由不重要的事达成之后竟会如此的畅快，他不屑去明白。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烟袋不要了，命也不要了，谁爱要，谁拿去。

　　摇晃的身体明明愈渐沉重，却又飘飘欲仙，像风沙中那些可怜的草，离了绿洲地界就会死。

　　他是草种，终于挣脱母体飘上绝路。

　　天旋地转一片苍茫，不知道拖着一路的血迹正往哪里走着，通往大漠的路在眼前迤逦起来，似远似近……

　　然后天光忽闪几下落入冰冷的深黑。

　　接触到冰冷的那瞬间，他居然觉得自己太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