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夜色中的玫瑰

8、鲜花广场

　　常春藤的叶子第四十一次由黄变绿的时候，生锈的牢门发出了一声粗嘎的低喑，一缕清晨的阳光金子般射入潮湿阴冷的班房，照在枯黄的干草上。罗马教廷最高统治者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他保养很好的脸上也深深刻上了岁月的烙痕，惟有眼神凌厉不变。

　　他向我伸出戴满珠宝的手：“久违了，我的美人鱼，你的面容和四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给予你的了，剩下来的，惟有我的命而已。

　　“放心，以我的权势和地位我不会再向你索要任何东西，上天赐给我的寿命也没有多少了，我不会再刁难你，毕竟你有你的‘梦想’，不是么？放你自由也算是对我的大恩人的一点小小报答，毕竟，没有你也不会有我的今天。

　　“只是，在放你归海的最后一刻，我要你陪我看一场很美的戏。”

　　这时远远的钟声敲响了，接着广场上人群沸腾起来，充斥着无耻的咒骂和轻浮的嬉笑，原来恬静的鲜花广场中央竖起了一根巨大的青铜柱，基督的信仰者在这里将以火的极刑处死他们深恶痛绝的敌人——异教徒。可是在愚昧的市民的殴打和唾骂中蹒跚着的蓬头垢面的那个身影为何那么熟悉？他那双燃烧着灼焰的湛蓝双眸纠痛了我的心！是他！是他！！

　　我扑向铁窗，锈屑在狠狠扣住的指缝间簌簌落下，我拼命地睁大眼睛，希望那只是我的幻觉，而他雄浑的声音宛若洪钟，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心灵：“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会知道我的价值。”

　　我转身狠狠地扯住列奥的衣襟，几乎在哀嚎：

　　——放他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他的那些异端邪说可是拜你所赐，那么他的命运也是你亲手盖上戳记的。是你在我统治的时代里为他挑选了这样的归宿，这可不能怪我！”

　　——混蛋，这些智慧你也有，你怎能轻易地抹杀！

　　“是啊，我也懂；可我不会傻到推翻我自己辛辛苦苦一手扶植的霸业，教会是我实现统治的基奠。这些愚民，他们没有你所要求的那样高的觉悟，在世代沿袭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他们的生命是不由他们自主的，他们需要神的寄托，这也是他们生存的基奠！

　　“而你似乎早就应该明白了，虽然权利者和平民都是兄弟，但，那个阔兄长的名字叫做该隐（注5）！”

　　我不顾一切地冲下塔楼，奔向鲜花广场熊熊火焰的中心，下身与地面摩擦的剧烈痛楚就像割在锋利的刀子上，而我的心中，有一把更锋利的尖刀在一下一下地剜着，绵长而沉重。

　　我平生第一次恨自己不是人类，我想哭，但我没有眼泪。

　　刚才还向火堆里扔着石头高声谩骂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一个人首鱼身的怪物矗立在熊熊燃烧的火焰跟前，她的眼睛因为长年不见阳光，变成了玻璃珠一般透明无色的晶体，那深红的血一般的火光映射在她的眼睛上，像魔鬼一样狂舞。

　　人群开始潮水一样后退，这些残忍的围观者们发出祈祷的哀号，太太们惊悚地在胸口划着十字，驻守的士兵们拖住我的胳膊，将我架出这块焚烧着真理与美善的贫瘠的土地。但我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那被火光映红的青铜柱上缭燎上升的黑烟，污浊了意大利湛蓝明净的天空……

　　台伯河水有灵，应深深铭记1600年6月9日，这一天它埋葬了一个壮志未酬的殉道者的骨灰，也埋葬了我在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上最后的惨痛的回忆。

　　我怎样也想不到那个暴风雨的晚上我在地狱的冥河口挽救的一个生命，四十年后的今天，竟然用这样令人发指的报复赎还出另一个清白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