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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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吕蒙给孙权参了一本，讲起公绩每日整时整点去校场督练，伤刚有所好转便一副闲不下来的样子，连带着身体也恢复的慢了些——虽然冬季的恢复向来是最慢。
孙权大笔一挥，令凌统暂离濡须以作修养，并返回吴郡招合地方游散兵力，克期大战。
凌统领了命，却没有即走，吕蒙的话中原本就有些夸张的成分。大概因为孙权有所示意，也没人责他耽误军机要务。
每日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
甘宁知道这条调令，已是半月之后。
放下手上的事直奔凌统那去，提着的酒坛乒呤乓啷响了一路。
“凌统！凌统！！喂你人呢？”
“啊……你在那乱吠什么呢……”叫了几声忽见凌统从另一侧慢悠悠地转出来，两手抱臂做了个似乎很严肃的表情，“军中将领如此放浪形骸，成何体统？”——却是学的吕蒙的声音。
甘宁笑得差点没咳出来。
“哈哈哈哈，听说你要走，本大爷特地来送送你！等你从那个鸟不拉屎没仗打的地方回来，不知有多少人已成我刀下亡魂！我们的赌约还算不算啊？”
哐的一声，把酒坛搁在了地上。
“算，怎么不算。”凌统蹲下来，拆了绳子仔细检查，“去，你去拿个碗来——边上这坛得先喝，都已经冰裂了。”
甘宁应了一声，心情颇为愉快。
天色是冬季难得的晴好，酒意熏得人飘飘荡荡如在云空，泡开了日久发胀的思索。
说来说去又说到战事。
“其实我觉得，不应该光以人头来算，还要看那质量——我若把那曹贼的头提来，还用得着比么？”甘宁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满脸得色仿佛所说之事已变成了现实。
凌统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嗤笑。
“若是你能提来，再说吧。”
甘宁原本仰面躺着，突然一翻身坐起来，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这话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最近总有感觉……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整个人脾气都变了。
“那是你的错觉。”
凌统无意识低头，碗里的酒映出他比平时更平淡且僵硬几分的脸。他望着随着酒水微微摇荡的模糊眉眼，声音轻得像是在对着倒影耳语。
“或许我们……哪一天也会成为战场上一缕亡魂吧……”
又想起方醒那天，被夕照染得血红，一片混沌的天地山河来。
宛如隔世的烦躁，悲哀，困惑。
那时便隐种重在心里的问题，终于默默缠绵盘亘铺满了整个胸膛。
——战斗是什么，而他们又为何而战？
生死一线间，新旧交替几乎成了习惯。
每次战后等待的都是一场场分别，有些人重伤残废被遣了回家，还有些却是被留在了战场上。不久又会有人补充进来，有些是招降的战力，还有些是当地征来的新丁。就好像他刚醒来那次冲出来时试图拦住他的几人，当时他只这一种感觉——看装束并不是普通兵士，说话间也对自己很熟悉的样子，可是一个都不认识。
多少年了。他一直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这些人来人往，一直守到他以为无法再继续。无论怎样内心里是坚定的，否则便永远囿于那些生离死别。
但他活了下来。从死亡的亲吻中逃脱，站在那片好似孑立于天地之外的山岩上，看到了强大到无法逆转的洪流。
坚持了半生的信仰一点一点碎裂崩塌。那些执着，不过灌木未生于遮天蔽日的树荫之下。不过井蛙，未有人与语海。
直到身处的位置易换。
才知道生与死根本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输了。”
啪嗒一声，白色的棋子落回棋盒。
甘宁像是刚睡醒一样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什么，忽然抬起头，满眼震惊地看着凌统：“啊？怎么不下了？”
无怪乎甘宁惊诧。
他们不知已下过多少盘棋，却极少看见凌统中盘认输，不，在甘宁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过。
——如果不奋战到最后，又怎能抓得住那最后一线希望。
认输的凌统，就不是凌统了。
可现在，凌统平静地坐在对面，一脸淡然地回应他的目光，伸出手指点了点被黑子狠狠截断的白子大龙——
“势已如此，复战又何益？”
“边角上你明明还算优势……”
得小势而失大势，下也。他该是头一次承认，局部的胜利，无论如何抵不住那整盘气焰滔天的进攻，抵不住如水之就下的万钧攻势。
只是这话，是无论如何不能出口的。
“我说这盘结束了。”伸手拂乱了棋盘，“还是，你想继续？”
“呃。好，完了好，中盘还行，收官这种事最麻烦……”
甘宁白眼一翻，不再深究。
凌统开始收拾两人份的棋子，手指顺着深深浅浅的裂痕抚过。木质棋盘的表面虽残缺不全饱经风霜，却因用得久了，没有半分粗粝的触感。他分明还有深刻的印象，这一处的凹陷是哪次打起来摔出，那一处又是哪次对面冒火了砍下……
抬起头看甘宁，甘宁靠在一旁眼神放空连连哈欠，比打了一场仗还精疲力竭。
“下局棋真有那么痛苦吗？”
“别提了！”甘宁把下巴梗在棋盘上，揉着肩膀满脸不称的哀怨，“你不是要走吗……送都送过你了你赖在这做什么……”
凌统抄了手转身，“行了，别一副要死的样子。喝酒，我请你。”
日子在空闲中哗啦啦地淌过，数着数着就过了雨水。
凌统望着树尖一簇新绿，对副将说，到底还是得赶着农闲的时候走，否则便募不到新兵。
翌日作别了友人，启程还归吴郡。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