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陈墨舒璃

4、【肆】

　　退回到濡须，果然便稳稳扎了下来。建安十七的时候孙权花了大力气整治，把小小船港生生变成了风萧水寒军容严整的堡垒。
　　甘宁很少来，一坐就是一下午。带着战报，几坛酒，偶尔还有一两道新伤。
　　战报是捆成一叠一叠的，分明已经过了好些时日，凌统特别有耐心地看甘宁按顺序启开，然后皱着眉头读给自己听。
　　之所以要拿竹简来念，是因为甘宁的转述总是带有极端血腥和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来来去去总是谁杀了多少人，谁斩了敌方将领的头颅谁又落了不得了的伤，任凌统怎么抗议也挤不出有用的东西。后来他就学乖了，从军师那抱了高度概括的工作成果来，一边咂嘴一边嘲讽那些伪报误报的部分。
　　几次下来凌统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孙权打消了取合肥的念头，魏军却紧逼不舍，一副不把吴军赶过江去不罢休的样子。相拒数月，败多胜少，吴军还真就被逼得节节后退，前脚还在城里，后脚跟已沾了江水。江东拉出来的骑兵到底比不上北方，这是事实，气候缘故就连他们身下的战马都要矮上一截。
　　——“所以就抢啊！把人砍下去，没伤的马牵了带走！很早就把这主意跟他们说了，每次都有一批兄弟能换上好马骑，嚯！”甘宁说这话时神采飞扬，手里一碟酒摇头晃脑洒出去大半。
　　抢什么都好，只要抢的是对面儿……凌统支着下巴，看甘宁本色不改得意洋洋。

　　凌统的身体也以让人欣喜的速度好起来。伤药每天都在换，一开始痛苦得要脱一层皮，渐渐就不再需要在嘴里咬上布条，最近的几日甚至已经能自己把手伸到后面给背上的伤口上药，再把绷带绑起来。
　　虽然自己不能全看到那可怖的模样，左一条右一条嶙峋着把肌肉都挤到变形的疤痕却是清清楚楚的。这一次，恐怕甘宁都要自叹服输。
　　伤快好的时候最难受，浑身麻痒像是一身蚂蚁在咬又忍着不能动，不亚于一场无止境的酷刑。某次凌统念叨“宁愿一直疼下去”时说溜了嘴被听了去，把几个亲近的手下笑得人仰马翻。
　　结果凌将军伤好了，嘴上还特不乐意的玩笑就流传开了……

　　不乐意归不乐意，大夫终于松口放行允许喝酒倒是最值得高兴的事。虽然之前傍着“大老爷们儿成天血里打滚儿的谁没受过伤大惊小怪个什么劲”的说法倒是偷喝了少许，并没有真的滴酒不沾。
　　得空便邀了人来。
　　伤卧时来探问的，托人寻了良药送来的，帮衬着整饬下属的……零零落落坐了一帐。虽然有不少人已随着孙权返回建邺，留下的人一人一爵也足够灌他个七八分醉——还是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上有所留手。
　　吕蒙坐在他旁边，看得着急，碗碟里的下酒小菜几乎未动一口。
　　凌统笑着把吕蒙推得一个前倾，酒都洒到了衣襟上：“别黑着张脸，好容易伤好，还不高兴一下？”
　　吕蒙颇有些气闷。
　　“你也别太忘形。那么重的伤哪会轻易全好？这才恢复一点，别不小心落下什么病根，往后就是打仗也……”
　　“好了好了，打仗再说打仗的事。”
　　他一下子被堵得哑口无言。
　　凌统侧过脸去，对着坐在另一侧的陈修举杯。也只有此时，许久不见的精致而张扬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瘦削的脸颊被酒意醺出几分潮红。
　　以前怎么就没觉得他如此胡搅蛮缠？
　　不，不对，其实凌统从前也是这般，决定下的便一意孤行，毫无转圜余地，更狠得下拼命——只是并不张扬，也没有现在这般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气。到底也是差一点生死永隔，他们几乎把凌统当成个玻璃人，对待起来都添了些小心翼翼。
　　吕蒙止不住又叹气，饮尽杯中残酒。
　　是太过小心翼翼了……除了那人。

　　“——喂！凌统你小子，喝酒居然不叫上我！！”
　　闻声抬头，只见帐子一掀，熟悉的身影直冲进来。携眷进来的冰冷夜风吹得人一个机灵，和角落点起的灯烛一起抖了三抖。
　　是甘宁。
　　凌统看他拍在案上横眉怒目，笑容像是变戏法一样收进眼底，神情慵懒语调拖沓——像是醉了。
　　“欸……你就那么急着来帮我付酒钱？好吧，这里就先谢过……”
　　“呃！”
　　一时没反应过来，甘宁像是吃东西被噎一样瞪着他。
　　凌统慢悠悠举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敲打这甘宁压在案上的指骨：“赌约，赌约～”
　　“那个赌约哪里生效了啊？！再说为什么输的是我，前段时间那支追你的队伍我十倍——呃，两三倍地砍回去啦！”
　　“咬狗的时候记得看看主人～那张文远带了五千兵力，只我一人一骑便留了他几十人下来……”凌统顿了顿，周围的人都饶有兴致地等着他接着忽悠，“你说要不是我伤重躺了这么长时间，我们俩……谁赢？”
　　甘宁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得挠挠头寻了张空案坐下了。一时间该行令的行令，喝酒的也继续喝酒。
　　隔了几桌看到凌统遥遥举杯：“酒钱就先欠着好了，记得感谢我啊。”
　　有了酒喝，横长竖短的念头自然抛到了脑后，甘宁拍起一个酒坛爽快一举：“行，干！”
　　这，便是人生只有打仗和喝酒的人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