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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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有令，退守濡须。”
吕蒙站在榻前，宽厚的身影挡住了帐外的光线，帐里满是药酒刺鼻的味道。他看着被包得动一下都难的凌统，担忧中无端生出几分薄怒来。
凌统似乎毫无感觉，也没有半分接话的打算，垂着眼，自得其乐地把玩着被襟边角的开线，用手指捻紧，再展平，如此重复。
他知道吕蒙在气些什么，前几日他刚刚结束那没有尽头的昏睡，原本只有卧床静养的份，他却不管不顾地冲将出去，骑着那匹烈马颠簸了二十余里，拦都拦不住。
“重伤刚醒本应虚弱得动都难动，你说你是哪里生出的力气？”吕蒙见凌统不接，便自己起了话头，“被拖着回来——这是第二次了。”
凌统懒懒抬眼看他，神情无辜得让人生不起气来。
那日吕蒙在中军帐里呆到半夜，出来就撞上了被拦在外面等得一脸心焦的，凌统的副将。赶过去时凌统早已睡下，帐外还守着几个人神经兮兮地不肯离开，好像下一秒他们的将军就会跳起来跑到不知哪个旮旯里去。
吕蒙一下子就被感染得紧张起来，定了定神，挥手让他们先去休息。
凌统睡着时眉头是皱起来的，看上去就疼得不轻。据说回营请大夫时被臭骂了一顿，在之前长久的昏睡中费很大劲儿才勉强治愈的创口大多崩裂了开来，血染得马鬃都红了，几乎又是在死门儿上遛了一圈。
当时吕蒙是很想开口把凌统骂一顿的，几天下来没寻得机会，念头也就渐渐消了下去，剩下不时前来打听停留一番，关心一下近日状况——却很少遇上凌统清醒说上几句话。
被下了禁足令以后凌统变得嗜睡。一开始是因为醒着也不能动弹，睁眼，盯着帐顶愣神，愣久了又倦得睡了过去；后来是因为听闻他状况好转，不少友人来探，每次人前忍着疼说笑调侃都费了八分力气，干脆被动应对，放得休息的时候不被打扰。
睡睡醒醒间也知道吕蒙来了不少次，便算准了时候，挨着坐起来等他。
“你一直这么不要命。”
吕蒙摇头，一向头脑清醒的他总是对凌统的事束手无策，且焦头烂额。改变凌统的主意难于攻下补给充足的金城汤池，胜过击败兵强马壮的十万大军。
“我们武将可不比军师运筹帷幄，上了战场就得做好把命留下的准备。再说了，”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笑得龇牙咧嘴，“若是人人都畏死不前，这仗还怎么打？”
简直就是理直气壮的胡搅蛮缠。他知吕蒙没心思反驳。
“你躺好，别老想着往外面，这次拔营要走半月，到了濡须坞就能再消停一段日子……或者我让他们择道把你先送回去？”
“不用，我留下来。放心我有分寸。”凌统停止了手指的动作，很认真地保证。
吕蒙摇头叹气，心说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你知不知道。
“主公待会要来，你先歇着吧。”
拍拍他的床榻，却被浓重的药味呛得喘了起来，带着半分无奈在凌统调笑的目光下告辞离开。
他让歇着，歇着，歇得骨头都软成一滩泥水。
午后温度偏高，伤口被裹得死紧，又笼了层层叠叠的衣被，就算不动也热得难受。有时候疼劲上来了，更是忍得半身冷汗，湿淋淋像是水里捞出来。
躺着也不想动作。
心中好像有些感触，又好像没有，空荡荡的像被连天大火烧毁一空的荒原。
从前也有过比较严重的负伤，但凡老将都免不了如此。可那时心心念念地只想着早日痊愈，重拿起武器上阵去。有时也会后怕，或许就是那么一线距离，死亡就擦过了鼻尖。如今虽憋得乏闷，却完全没有了这样的心思。想想，大约是因为——他自己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吧。
若是经历过无边的绝望。想着奋力却是徒劳，拼尽了浑身血液亦无用。
生伤死，也都不再那么介意。
孙权来时带着罕见的热络笑容，语调里是笃定和不容质疑，似乎对于凌统的伤势，比凌统自己更有信心。
“卓大夫的药万金难求，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这几日你可感觉好些？脸色倒是不错。”
“谢主公记挂。”凌统的语调比平时还要精神些，“原来是主公所赐良药，无怪近日一天比一天坐不住，简直就好像——已恢复七八分了。”
孙权四顾一番，又问起候在一旁的杂役小兵，身体情况如何如何，大夫来了几次又是怎么吩咐。
凌统在旁边看得不自在，便支着手臂想要起来。
“此次亲自前来还是要感谢公绩，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堂堂吴侯大概就交代在逍遥津那个小地方了，”孙权把凌统勉力坐直的身体又按了下去，示意他不需多什么不必要的礼节，“无关乎什么君臣左辅，这是于私。”
“于公，待你伤再好些，便择日去领新授的官位。封赏已按你的习惯散发了下去，还有一部分送回了家里。”
孙权热情得有些过分了。凌统想想，总觉得身为人臣舍身救主是他本分，就算死在战场上也大可不必如此张致——但没有发话拂了孙权的兴头。
自己领了封赏就会散发下去这个习惯，大概也是吕蒙告诉主公的吧。一边想着，一边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
孙权又很是关切地安慰他，说伤痛之苦，说故人逝去亲近无一归还的哀恸，说得句句血泪感同身受。自那日醒来便一直折磨着凌统的痛惜原本深掩心底，唯有独自一人才敢拿出来思量，这一次直白地被捅出来，感觉好似伤口撒盐，加倍的苦痛。
只是孙权仍说得声情并茂。
“本以为那种情况你很难再……但是你竟然回来了，惊喜的可不止是孤一个。”
……
除此外来来去去都是探病惯有的询问和关切，凌统小心应对了一会，竟然真如吕蒙所说，开始困乏了。
而孙权也是事务繁忙，几句话说完便要走。
末了又嘱咐大夫，一定要多加注意好好调养，然后在一片恭送声中急急地离开。
孙权原来也不是这样的。
少年主君，弱冠之年即统帅整个江东，纵使再怎么英达夙成精明缜密，却依然缺了久居高位的气势。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化劣势为长处，毫不羞涩地向手下将领问计求策，举众人之力以保江东。
这些都是听父亲说的。那时凌统还只总角，每日从外面远远望着军营的样子，练习着战场上几乎没人会用短剑，而挥不起长长的战戟。
年少的他对于孙权是几乎盲目的崇敬，一直延续到，延续到……什么时候，已忘记了。
人必然会变。
袭了父兵上了战场立了战功，他从轻狂少年长成了沉稳青年，但却越来越读不懂孙权。孙权有了韬略，有了城府，有了让手下战战兢兢的喜怒不形于色，却没了从前那种让人折服的亲切。
事实上，身为人主，理应无人能懂。
孙权尝言公绩少年英武，胆略不凡，若把留于身边护卫，定是不负期望能有所依托的——但大多时候都只是说说。初领兵时凌统总是先锋独进，数年地厮杀下来才渐渐被打磨得更识进退，有了大将之风。至合肥一战，为右部督，不期然竟应了孙权早些年所言。
细细一算，竟然已经如此之久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