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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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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统从纷纷扰扰的梦境中醒来时,暮色正一点一点侵蚀掉江北的土地,如同北方高大战马昂扬的铁蹄。
意识昏沉,手脚冰冷,细碎的疼痛化成玻璃渣顺着血液流遍全身,耳边阵阵嗡鸣像是胁迫,又像是催促。
“……战鼓,那是战鼓。”他低头喃喃。
步出帐外的时候周围的兵士被惊动,几个人围住了凌统,神色里带着欣喜。
“将军您醒了!大夫交代……”
“何处交战?”开门见山的一问。凌统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嘶哑,视线掠过四周,停留在不知名的远处。
几人相顾愕然。
“这,将军你现在……”
“我很好。何处交战?”声音拔高了几分。
“将军!”“我等领命留守……”威势之下几人显是有些难以应对,回答夹杂不一,其中一个指指西南:“二十里外谷口……”说到一半却被反应过来的人捂住了嘴。几人担忧而不知所措地看向凌统平静的脸。
“备马,”他的眼里燃着灼人的烈焰,“我说,备马。”
——将军方醒,如何知道扎营数十里外正与魏军交战?
——我们哪里能知道,还是速速去追将军要紧。
日久未奔驰的骏马撒欢儿似的奔了出去,片刻间已出营门。
四面的树木飞一般向后退去,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到全身撕裂般的疼痛,马缰也越发的难以控制。只是凭着一个念头就冲了出来的凌统第一次吃了自己爱马的苦头,有些后悔为何不骑来普通士兵温和的坐骑。然而已经出来,没有退回去的必要。
凌统皱起了眉头。思维保持着睡醒时刻的凌乱,甚至并不很清楚此时本能般动作的意义,近乎麻木的疼痛更像是在催促着人朝一个方向不断向前向前向前,全身血液都鼓噪起来,一阵一阵撞击着耳膜,盛大的声响如同战鼓般回荡。连凌统自己也不知道他那么急切地赶来究竟是要干些什么。
渐渐地,就真的听到了,顺风荡来的战鼓声音。
拐过树林是一片山崖,翻过山崖是片宽敞的平原。马儿越过巉岩如履平地,片刻便到了迎着劲烈山风嵌进满目彤云的高处。
低远处的战场突兀地撞进眼帘。
他近乎仓皇地勒马——
夕阳下,交战的两军如同两片异色的海洋,不断有细小的浪花翻起,又在猛烈的冲撞中淹没下去。战马的嘶鸣与人声在远方混杂不清,熟悉得惊心动魄。
那简直——就是两只毫无理智厮杀着咆哮着相互吞噬的野兽。
在降临得满天满地的橘红中,所有的影子加倍拉长。
往日在军中可以不假思索地从周围敌兵的溃败里找到那一个个匹马所指势如破竹的身影,如同逆流而上寻得江水源头,轻易得如同本能。而如今从远处寻去却只能徒劳地看他们淹没在战阵中央,抓不住转瞬即逝的粼粼波光。
凌统徒劳地睁大了眼睛,试图辨认哪怕一丝熟悉的痕迹,或者一个熟悉的人。寻不到。明明只是三五千兵力的小小战役,竟至于斯。
满身的伤口忽然疼得几乎炸裂开来。
那些熟悉的感受——以一人之力振奋军威的所向披靡,胸腔里淌着的一骑当千的睥睨,与傲对生死的豪情……所有的一切通通在这死亡的洪流里黯然失色。
他原以为拼死厮杀之时他们已是肆意于天地间,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
他原以为。
破阵,冲锋,挥舞的兵刃撕裂血肉铸成的围墙。耳边是箭矢破空的尖啸,兵刃交接的脆响,发力时状若癫狂的吼叫,和战士死前不甘的怒号。
若这是炼狱,他便是身历其中的修罗。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新的士兵悍不畏死地上前,天涯地角无穷无尽。没有终止的鏖战。
乱军之中忽起数箭,直奔高处来的被他一一挥开,最后一箭,却直直地射入了战马前腿。未及反应,马已长嘶一声,偏倒下去。
慌乱中对上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刀锋——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却仍旧被砍入了上臂。
弃马而下,反手就掀翻了偷袭的小兵。
“你在做些什么!想被踩死吗?!”正陷于阵中寸步难行之时,一声断喝从天而降。
竟然是甘宁。他催马而来,风一般从凌统身侧掠过,表情就如同听上去一般狰狞。他身侧有数名精悍将士紧随,只片刻便把周围压制了下去。甘宁得空,未曾回头而厉声一问。
“能坚持吗!”
“死不了。”
在战友的协助下夺了对面的战马,凌统飞身掠上,长出一口气后给了回应。
不及包扎的伤口汩汩的向外冒着血,另一条手臂的挥舞也渐渐有些迟钝,却奇异地忘记了痛感。
“成!”甘宁回身,挥刀便劈开了冲来的敌兵,力大得直透入骨髓,“回去请我喝酒!!”
好,若是回去,便请你喝酒。
风卷残云。
那是一个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的战场。
他听到有人在大声吼叫,拿出你们吃奶的力气,砍死对面那老贼——
混乱的战阵让整个视线都晦暗,江风带腥,残阳似血。
他一个折身,再次陷于吞噬了无数血肉的洪流。
夜色以看不见的速度侵蚀掉熔金的夕辉,将染血的大地包裹起来。
副将催马寻来时,只看见站在崖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凝定如同蜡像。
——直站到天色暗沉,鸣金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