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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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人贵脚踏贱地，寒舍蓬荜生辉！”语气是谦恭的，动作是傲慢的。李文才只微微欠了欠身，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便肆无忌惮的打量起沐县这位新上任的女县令。
柳眉横扫，杏眼圆睁，鼻梁很挺，但有些太挺了，不免显得凌厉。薄唇紧抿，面无表情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下，原本还算秀丽的一张脸，顿时变得凶悍起来。她头发很多，上半部分用银簪随意的挽在脑后，下半部分的长发直接洒在背上，直到腰间。大概头发粗硬的缘故，背上的发丝显得有些毛躁，不够柔顺。原本一个女人长成这样，大概算不上好看，不过所幸，她身得还算高挑，瘦削偏长的脸庞在额头和耳畔发丝的遮掩下也还顺眼。
她穿规规矩矩的青布裙，宽大的袖口和裙摆绣了枝叶缠绕的夕颜花。脚下的鞋子沾满了泥土，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李文才不知道沈半枝是因为白日里锄了一天的草才把自己搞成这样，见到她如此不拘小节甚至有些邋里邋遢的装扮，不由皱了下眉头。虽说她沈半枝是这沐县的父母官，可他们李家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沈半枝深夜来访已是无礼，还穿得这样随意，显然没把他们李家放在心上故意轻慢。
“李老板客气。”沈半枝开口便笑，随着笑容的灿烂，面上的线条跟着柔和不少。李文才不由一愣，这位沈大人若是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倒也算是个别有味道的美人。
“深夜拜访，原是本官唐突了。”戏台上的锣鼓又响了起来。已经这么晚了。沈半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秦末清冷的面容在脑海中闪过。是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冷淡的性格，从不开口求人，但若是别人对他有一丁点的好，他必然记在心里，来日，寻到机会定要百倍千倍的还回去。这样恩怨分明宁折不弯的性格，对他来说，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沈大人有事还请直说。”
沈半枝的唇畔抿着点笑意。即使李文才不让她直说，她也是要直说的。来的路上，她早就想好了说辞。此事因叶成夕而起，自然，也要借他的名义平息。
“二皇子殿下来了沐县，李老板想必知道。”她七品小官一个，若直接跟李家要人，未必能一举成功。“本官初来沐县，对本地还不大熟悉。不过如意戏班的名头还是听过的，便想着能请一出堂会给二皇子接风。”
叶成夕好歹是个皇子，如此说，想来李家无法拒绝。
“可三番五次派人去请，戏班的小厮都说如意戏班被李大人给请来了。”沈半枝笑容浅浅，眼角眉梢挟着意味深长。李文才总算放下茶盏，虚虚解释了下：“内人爱听戏。这不，她生辰也快到了，我便请了戏班，热闹热闹。”
沈半枝并未深究：“李老板和李夫人伉俪情深羡煞旁人。不过，二皇子殿下如今已经到了县衙，本官把想法跟他一说，没想到他有兴趣的很。所以……”沈半枝的语气中没什么商量的成分，“从明日起就请李大人把如意班让给本官几天才好。”
李文才答应的语音未落，远远戏台上的人物又已出场。沙哑的嗓音，疲惫的面容遮掩在厚厚的油彩之下。沈半枝蹙眉听了两句，有些不满的道：“这秦末的戏我听过，整个县里都是拔尖的。不过，嗓子怎么哑成这样？明天怎么上台？”
她斜着眼睛瞥了一眼李文才，眼神竟然有些凌厉，“李老板，戏子也是人，也是本官治下的子民。”她尾音长长，警告的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了，让李文才刚刚涌上来的不满不上不下卡在了喉咙里，“这么晚了，李老板还是早些歇息才是。这敲锣打鼓的，太吵闹了些。”
她站起身，目光正对着舞台，神色莫测。“告诉他们，别唱了。李老板你说呢？”李文才皮笑肉不笑的应道：“大人说得是。来人！还不快去叫停了。”
沈半枝提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总算是，停止了。秦末，这几天，你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从早到晚，唱足了这么多天。她有些恼恨自己的粗心，明明每日上门时小厮都已经告知了他的去处，可她竟然没有当真，更没有想到他正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是她疏忽，才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了这么多天的折磨。
沈半枝在李府后门等到了秦末。他脸上的妆已经卸了，原本白皙的面庞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得惨白，他刚想行礼就被沈半枝制止：“别说话。”她不自禁想要去拉他的手，伸到一半，想起他不喜欢别人碰，连忙缩回去。“明日，你不用来李府了，县衙也不用去。”她跟秦班主说了，让戏班的其他人来县衙随便敷衍下叶成夕就好。反正瞧叶成夕那样子，也不像懂得欣赏京剧的。
“我让人去请大夫了。你的嗓子伤得太厉害，还是让大夫看看为好。”秦末神色疲惫，哑着声音：“多谢。”客气又生疏。沈半枝笑一笑：“你好好休息。若是李家再找你麻烦，你就来找我。”她知道她不会来，可她还是要说。说了，她才能安心。
“我先回去了。你也快些回去吧。”沈半枝这就告辞了。看着秦末这样憔悴，她心里不好受，闷闷的，仿佛压了巨石。可她在这里，他却又坚持礼数周全，只能伤上加伤。这不是她的本意。既如此，那她走好了。
此时，沈半枝也不知道，她自己对秦末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感情。想要亲近，却又害怕，害怕自己的唐突吓到他，把他推得更远。
站在她身后，目送她背影逐渐远去的秦末同样心情复杂。她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亲切，没有缘由的信任他，找尽理由跟他相处。并且，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她能够第一时间赶来帮他。他不觉得她来晚了，只要她能来，他就很感激了。
他不由想到记忆中另一个不顾一切也要帮助他的小姑娘。那时候他才十二岁，那位姑娘比他更小。她叫翡翠，是罪臣府上的小丫鬟，被自家老爷牵连进了青楼，算是官奴。她很勤快，脏活累活抢着去做，后来被楼里一位还算当红的姑娘要了去当贴身丫鬟。原本，他们住的屋子离得很近，但他性子冷清并不喜欢与人亲近。倒是她，小小的人，遭此不幸却还整天笑眯眯的，嘴巴又甜，把楼里管事的妈妈哄得眉花眼笑。她见到他，跟他打招呼，叫他哥哥。他不理她，她也不在意。
中秋节的时候，楼里的生意格外冷清。妈妈心里不痛快，对着他们这些下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他笨嘴拙舌，惹到了管事，被差遣去劈柴，活儿做不完不准吃饭。那时候他力气小，手上的皮都磨破了，拼了命的干活也没赶在饭前做完。入了夜，翡翠偷偷跑到柴房来看他，带了小小的一只月饼。
楼里某个好心的姑娘赏她的，她不舍得吃。惦记着他一天没有吃饭，特意留到入夜，跑来跟他一起吃。他不记得自己对她表示过友好，可她却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原本，他挺讨厌她这种跳脱的性格，跟他格格不入。可自从她小心翼翼把一块月饼分成两半，把大的那一半留给他的那一刻起，他在心里，就已经把她当作了朋友。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把他卖掉换钱的父母，根本没资格做他的亲人。翡翠是第一个，第一个让他放下戒备真心相交的人。
那天，她抱膝望着月亮对他说，她从小伺候的小姐死了，那时候，她就站在门外听着，听着门内那些不堪的声音。凄厉的哭号，低泣的求饶，衣帛碎裂的闷响，男人□□的调笑……她说，她和小姐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说，小姐原本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家闺秀，可家族一朝败落，却流落青楼，死得这么不堪。她说，她会记住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
他看到她脸上清晰的仇恨，问她：“记住之后呢？”她双手紧紧握着拳，咬牙切齿：“等到我变得强大的那一天，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不赞同：“你是官奴，在官府备了案的。你的主家一朝不得平反，你一朝无法自由。怎么报仇？”她神色黯淡下来：“所以，我得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的活下去。活得比那些人更好更久。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他这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笑。他这才知道她的笑容背后全是眼泪。她真的，活得比谁都要努力。
为了救他，她杀过人。在二楼昏暗的走道里。那时，他被人按在墙上非礼，她正好路过。那么小的一个人，把锋利的菜刀牢牢的扎进了那人的后背。后来，他们合力把尸体埋在了院子里的海棠树下。那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他知道，因着她家小姐的惨死，这世间，她最痛恨的，便是强*暴。在她心里，这是比谋杀更不能容忍的罪行。
他逃跑的事，只告诉了翡翠一个人。她什么都没说，只讷讷的点头。第二天，她从厨房偷了糕点，悄悄送到他房里。那夜，他逃到城门口时，看到了身后冲天的火光……他知道，那是翡翠。她烧了她自己和他的房间，让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葬身火海，好让他永无后患。可是她自己呢？还好好的，活着吗？
他没有回去查看。他好不容易逃出来，不可能再自投罗网。
秦末的耳畔仿佛又响起铃铛清脆的声音，翡翠说，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所以她时时戴在身上。那是串银制的铃铛，因着年岁久远早已变得暗淡无光，可她却当做宝贝般对待……
秦末被回忆淹没的同时，沈半枝已经安然回到了县衙。住在客房的姚公公也已经听说了她去李府要人的事。他坐在桌旁，亲手挑亮了灯芯，因为喝了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眯起。睡不着，如今的形势让人不安到无法入睡。
二皇子殿下一到沐县，沈大人就和李府有了交集。虽说关系还没有恶化，可互相心里肯定有了膈应。沈大人是圣上看中的人，放她到沐县只为历练。只要时间一到，必然会召回京中委以重任。身为女皇身边最亲近的任大总管的徒弟，他自问圣上的这点心思还瞒不过他的眼睛。而临行前，师父也跟他说过，他此行的最大目的就是把二皇子殿下的一举一动如实报告给圣上。
他暗自揣测过圣上的意图。李府的根基在沐县，李大人是大皇子殿下一派；沈大人是圣上看重且信任的沈家遗孤，刚通过科举步入仕途，还没来得及在京中立稳就被圣上调到了沐县；二皇子殿下难得正经的主动要求回沐县祭奠亲生父亲……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沐县。
到底，圣上是要暗示沈大人支持大皇子，还是考验沈大人，看她对圣上是否忠心？抑或，圣上其实是想要试探二皇子殿下是否有争储之意？
姚公公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二皇子殿下一来沐县，沈大人就和李家有了嫌隙。姚公公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据说和沈大人有了嫌隙的李文才此时辗转反侧。他逼迫秦末这么多天想要从他嘴里抠出来的答案，已经近在眼前。经过那天在场的其中一个打手指认，把他妻弟打得重伤，迄今卧病在床的人有可能是沈半枝！不过那人并不肯定，着重强调了“可能”“有些像”这样的字眼。
如果真的是她，他李文才绝无可能饶过她！更何况，她还今日深夜来访，以二皇子压人，对李家不敬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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