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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涼雲一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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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晴好的冬天常常讓我想起夏日。
似乎耳畔依稀響著蟬噪鳥鳴,自然想到螳螂捕蟬麻雀在後,只是少了螳螂之聲。
皇城一帶有百歲蟲——也就是蟈蟈——國邊之蟲,何等尊崇?又稱「百歲」,自是福祿壽俱全的,人世間總有極多美言,許是真假織補人生。百日性命的小蟲,在人們口中竟成了百歲壽星。那一冬盡了,蟲就沒了,留下空葫蘆,待到來年,裝上一隻,重新來過,嘹亮的歌聲沖出懷抱,只是為送自己上路唱完一闕挽歌。五柳風骨,托體山阿;板橋遺跡,放浪吟哦。也正因為是死前之聲,才靡靡得令人分外陶醉,轉瞬間,人蟲同歸。
像那落被拆除的古厝,在倒下時分,才讓人分外留戀,拆了也就算了。
端午的習俗中少不了掛菖蒲、艾草。有人從外地帶回一個鏤空的葫蘆,說當地人把菖艾放進去,掛在小孩脖子上。
今冬的刺桐花開得很豔,像血,嬌媚欲滴,水面上的蓮葉靜若處子;睡蓮總錯開刺桐,雖然它們相守了很久,就像左眼永遠看不見右眼。似乎經過一冬,累了乏了,便滴在水裏化成夏蓮,像血暈。倒映在水中的白雲被蓮燙出一個洞,也像鏤空的葫蘆憑光穿過。浸濕的雲上那個窟窿讓人覺得可笑。
風輕輕擷下一朵紫荊,樹的花冠陡然一空;風悄悄把花簪回鏡中,悄悄彌合在井裏,香氣隨風順水散佈開來,寒風留給這裏一絲溫香。卷軸內宋朝仕女花冠上似乎少的就是這一朵。
花在樹上,花在水上,花在畫上,花在天上,花在髻上。
除夕夜的煙花放得恣肆。名字已是十足風塵,如煙如花,七分相似恰當地落在這個「如」字上,似是而非,若即若離,反倒讓人著迷更深。煙花總愛歲末上天,冷冷的,到了天上就像張開的手,立即失去光芒。放煙花如同看到剛出生的孩子在自己的手中一點點一點點失去溫度,漸漸鬆開小手,到天涯海角選個角隅落戶,總之不會再回到手中;不點著它,那就稱不上煙花了。天上的煙花像是枯蓬簪著落花,也如瘋婦鬢角上退色的絹花,相當合拍。
中藥有一味名曰鬼筆,朝生暮死,遂又得名朝生暮落花。
對於冥界,我曾經有一個怪異的猜想:十八層地獄就像層層藥櫃,由下往上,到了對應一層,拉開抽屜,撥開藥材,裏面便是轉世投胎的來生地;下了架子,孟婆拎著茶壺來灌湯藥。驚醒之後已是新生,忘卻舊時。要孟婆何用?要忘川又何用?思之綿延猶水流淌,亙古不竭,取來一瓢,反倒說那是飲之可忘,豈不可笑?在水中的倒影,水流不變,卻會被水流漸漸熨皺,時光依舊,人面全非。這些總在夢中上演,不是夢魘,憑空一團祥和瑞氣。
這也許正是源于對醫生湯藥的恐懼,記憶中有各種各樣的大夫:鬍子一把,毛筆開方,童心不改,能言善談,只會用針——對西醫總充滿敵意,粗粗細細的針管,紅紅黃黃的片劑一副摻了色素造假出來的模樣,不免讓人噁心。中藥一碗下肚,再明白不過也就那一碗的苦;像墨水一樣,還有滿腹學問的臆想;之後更有果脯充當安慰。況且藥香是最醉人的。是藥三分毒,藥能治病也能取命,相生相剋盡在其間,擔著幾分風險總讓人興奮,誘之入局——生命這場遊戲因為籌碼變得相當刺激。
母親拉著我的手一次次穿越那柄權杖,離開黑洞洞的前方,再次看到到水銀瀉地——曾經,我在彼端,使勁把她拽向那裏,她一開始就給了我重生的希望,並一再拉著我從月亮的缺口走出來,那正是我出生時分,月亮掛在天上,從來不曾遺棄我,一次次與那柄杖子搶奪我的生命,讓我回到藥香繚繞的人間,回到清輝流淌的井邊,再次看到藍藍的天。
空洞洞的大厝裏,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是神,我知道自己是異類,總是遠離他們。鬼臼也叫鬼藥、害母草、羞天花、唐婆鏡,新苗生則舊苗死;羞天草俗名觀音蓮。前者之根辛、溫、有毒,殺蠱毒鬼疰精物,辟惡氣不祥,逐邪解百毒;後者辛、有大毒。草藥名中帶「鬼」多半就是用來對付鬼怪精物的,如鬼督郵、鬼髑髏等。
唐有詩仙李白,更有詩鬼李賀,住在李賀詩中便是致境。杜牧在《李長吉歌詩敘》中有言:「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侈殿,梗芒邱壟,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手提冷翠燭,油壁車徐來,耳畔聲作響,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露泣香蘭笑,觀回雪舞涼殿,甘露洗空綠,薄薄淡靄弄野姿,寒綠幽風生短絲,自與清風明月推杯換盞,此間不用一錢買,琉璃鍾裏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玉椀盛殘露,銀燈點舊紗,一朝炎炎紅鏡東方開,暈如車輪上徘徊,啾啾赤帝騎龍來,井汲鉛華水,扇織鴛鴦魂,歎: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天上廣寒宮,人間長生殿,馬嵬坡下冤魂尚饗?
少不更事方對地獄充滿恐懼,詳閱《玉曆寶鈔》後方知人間諸惡較之地獄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地獄各種刑罰分類甚細,倒是你人間當好好學習。城中大小官員:賞善罰惡各有其司;黑白無常各有其職;判官鬼王各有其為;牛頭馬面各有其責;日夜巡遊、貴神、查察司、土地、城隍亦盡其務;十殿閻羅森然肅穆;另有孟婆、淡癡道人、勿迷道人等,各大地獄又下轄諸小地獄,各有小鬼執掌,鬼王鍾馗更是人盡皆知。
後遊劍臣聊齋,更是拍手堪笑,鬼怪世界竟是這般令人暢快,留仙書中極盡其材,刺貪刺虐,如苦行僧,以筆耕耘,以墨為缽。字裏行間「經霜寒雀,抱樹無溫;弔月秋蟲,偎欄自熱。」柳泉自言「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說道人情冷暖,盡顯世態炎涼。
《淮南子》曰:「魑魅,老精物也,人面獸身,四足,好惑人,山林異氣所生。魍魎,川澤之神,狀如三歲小兒,赤黑色,赤面而長耳,美髮,好效人聲而迷惑人,人每被其害。」
清末有一名對: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犯邊。八國聯軍的背景之下,倒還很有幾分「骨氣」。
《幼學瓊林》中言:「顏子淵,卜子商,死為地下修文郎。韓擒虎、寇萊公,死作陰司閻羅王。至若土穀之神曰社稷,乾旱之鬼曰旱魃。魑魅魍魎,山川之祟;神荼鬱壘,啖鬼之神。」
魍魎又作罔兩,一名方良,相傳好食亡者肝,性畏虎柏,古墓立虎植柏乃為驅之。
《國語》有雲:「木石之怪,夔、罔兩;水石之怪,龍、罔象。」其方相有四目,兩目者為魌。
杜甫詩雲:「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紅樓詩曰:「青楓林下鬼吟哦」。楓子鬼就是楓香脂,李時珍說:「楓樹枝弱善搖,故字從風。俗呼香楓。金光明經謂其香為須薩折羅婆香。」《爾雅》中記載:「楓為欇欇,言風至則欇欇而鳴。梵書謂之薩闍羅婆香。」秋風是世間最輕的風,楓則是秋風寄予樹的一段幽魂,如同化身。
另有「魊」者,專喜含沙射影,也名短狐、射工,據載其形狀似鱉,口中有彈線,聽人聲則噴沙,中人則生瘡,中人影亦會得病;一說,魊噴射水中人影,稱為「射影」。李白有名句:「含沙射人影,雖病人不知;巧言構人罪,至死人不疑。」溪鬼蟲、水弩、抱槍、含沙、水狐、蜮亦為此精物。玄中記雲:「水狐者,視其形,蟲也;見其氣,鬼也。」小畜牲盡職盡責依照本性作為,反觀之有些人倒是混蛋,學了畜牲,還踹上一腳,大罵衣冠禽獸。
粗翻字典,滿眼儘是鬼影憧憧:鬼、魏、魂、魄、瑰、傀、愧、槐、磈、塊、媿、隗、聭、謉、醜、餽、螝、騩、魗、蒐、嵬、廆、魔、魘、魁、魑、魅、魍、魎、魃、鬾、鬿、魆、魌、魈、魊、魒、魋、魐、魖、魓、魕、櫆、魙……
大概「只有垂楊,不放秋千影過牆。」